第九章(第12/15页)



我合上盖子,走回客厅,帕丽已经坐到了巴巴对面的沙发上。我挨着她坐下。

“给。”我说,递给她一摞明信片。

她拿过放在边桌上的老花镜,扯掉把明信片捆在一起的橡皮筋。她眯起眼睛,看着第一张。上面印着拉斯维加斯的照片,恺撒宫酒店的夜景,灯光璀璨。她把明信片翻过来,念出了写在上面的文字。

亲爱的帕丽:

你想不到这地方有多热。我们租了辆小汽车,巴巴今天把手放到引擎盖上,结果烫出个大水泡!妈妈只好往他手上抹牙膏。恺撒宫有古罗马的士兵,拿着剑,戴头盔,披着红斗篷。巴巴老想让妈妈跟他们拍张照片,她不肯。可我拍了!我到家就给你看。暂时写到这儿吧。我想你。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帕丽

又及:我一边写字,一边在吃最棒的冰激凌圣代。

1992年7月21日

她翻到下一张明信片。赫斯特城堡?。这一次她小声读了上面的字。他有自己的动物园!多酷啊!袋鼠,斑马,羚羊,双峰驼——它们长了两个驼峰!一张迪士尼乐园的,米老鼠戴着巫师帽,挥舞着魔杖。吊死鬼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时候,妈妈发出了尖叫!你都能听得见!拉霍亚湾,大苏尔,十七英里大道,穆尔森林,太浩湖。想你。你肯定喜欢。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帕丽摘下眼镜。“你给自己写明信片?”

我摇摇头。“给你的。”我大笑起来,“说起来真是丢脸。”

帕丽把明信片放到茶几上,凑近我。“跟我说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我腕子上的手表。“我经常假装咱俩是孪生姐妹,你跟我。除了我,谁都看不见你。我什么都跟你说。我所有的秘密。对我来说你是活生生的,总是那么亲近。因为有你,我感觉就不那么孤单了。我们好像Doppelg?ngers?。你懂这个词吗?”

她笑眯眯地说:“我懂。”

我常把我俩想像成两片树叶,从同一棵树上飘落,被风吹散,相隔数里,却仍然找得到深深纠缠的树根。

“对我来说,情况正好相反。”帕丽说,“你说你能感到我的存在,我体会到的却只是一种缺失。一种没来由的模糊的疼痛。我就像一个病人,跟医生讲不清什么地方疼,只是觉得疼。”她扣住我的手,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巴巴在躺椅上哼哼起来,翻了个身。

“真遗憾。”我说。

“为什么要说遗憾?”

“因为你们团聚得太迟了。”

“可我们已经团聚了呀,不是吗?”她说。她动了感情,声音也沙哑了。“这就是现在的他。挺好的。我觉得很幸福了。我已经找到自己失去的一部分。”她抓紧了我的手。“我也找到了你,帕丽。”

她这句话唤醒了我童年的渴望。我想到自己那时多么孤单,我曾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我们的名字——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一声回唤,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到来。现在听到她叫出我的名字,就在这客厅里,仿佛分隔我们的这些岁月正在折叠,一道又一道,时间因此聚拢了,几乎化作无形,只剩下一幅照片、一张明信片的宽度,飞一般送来我童年时代最瑰丽的纪念,坐在我身边,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我感觉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扣在了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久以前分崩离析,现在复归了原位。我感到胸口被软软地顶着,那是另一颗心,重新跳动起来了,它紧挨着我自己的心,发出低沉的、怦怦的声响。

巴巴在躺椅上用胳膊肘撑起身体,揉揉眼睛,看看我俩。“你们这俩丫头在鼓捣啥?”

他咧开嘴笑了。

另一首儿歌。这一首唱的是阿维尼翁的桥。

帕丽为我哼着调子,接着念出了歌词: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跳舞,我们跳舞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围成圆圈跳着舞

“我小时候妈芒教我的。”她说着把头巾扎紧,抵挡忽然吹来的一阵寒风。空气冷飕飕的,天却很蓝,阳光强烈,倾泻在铁灰色的罗纳河上,将水面击碎,幻化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所有法国孩子都会这首歌。”

我们坐在木制的公共长椅上,面对着河水。她替我翻译着歌词,我却对河对岸的城市暗自称奇。不久以前,我才找到自己的历史,现在又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满历史的地方,一切都有记录,一切都得以保存。真是个奇迹。关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我惊讶于它空气的清澈,惊讶于从河上席卷而过的风,吹送着河水,拍击着石岸,也惊讶于阳光多么饱满,多么丰富,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照耀着整个世界。坐在长椅上,我可以看到老旧的墙垒环绕着古城的中心,狭窄、蜿蜒的街道错乱交缠,阿维尼翁大教堂的西塔之上,镀金的圣母马利亚雕像闪闪发光。

帕丽讲给我听这座桥的历史。话说十二世纪,有个年轻的牧羊人宣称,天使告诉他建一座横跨两岸的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举起一块巨石,把它丢进了河中。帕丽还给我讲了罗纳河上的船夫,他们爬到桥上,敬奉自己的保护神圣尼古拉。可洪水在几百年里侵蚀着桥拱,最后把它冲垮了。她讲这些话时语速很快,兴奋得有些神经兮兮,一如当天早些时候,她带我游览哥特式的教皇宫,摘下语音导览的耳机,指着壁画,轻敲我的胳膊肘,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去看有趣的浮雕,教堂的彩窗,头顶上交叉的弯梁。

在教皇宫外,她不停地讲啊讲,嘴里迸出一串又一串圣徒、教皇、红衣主教的名字,和我一起漫步穿过教堂前的广场,身边是成群的鸽子,如织的游客,非洲来的小贩穿着颜色鲜艳的袍子,兜售着手镯和假表,有个年轻的乐师戴着眼镜,坐在苹果筐上,怀抱民谣吉他,弹着《波希米亚狂想曲》。我记得她去美国时可没这么健谈,现在我感觉,这就像一种拖延的策略,我们正围着她真心想做的——我们也一定会做的那件事兜圈子,这一番唠叨不过是一座桥而已。

“你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桥了。”她说,“等大伙都到了,咱们一起去加尔桥。你听说过这桥吗?没有?哦啦啦。漂亮死了。那是罗马人在一世纪的时候建造的,好把水从厄尔河运到尼姆。五十公里啊!帕丽,简直是巧夺天工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