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8/15页)
在圣克鲁斯山,我们庆祝另一轮化疗的结束。后来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疗程。酒店很漂亮,偏居一隅,有温泉浴场,健身中心,带大屏幕电视的游戏房,还有台球桌。我们的房间是个小屋子,带木头门廊,从门廊上可以看到游泳池和餐厅,红杉高耸入云,郁郁成林,一览无余。有些树离得很近,松鼠顺着树干往上蹿的时候,皮毛上深浅不一的微妙色调都能看得清。我们在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早晨,母亲就把我叫醒,对我说:快点,帕丽,你得看看这个。窗外有一头鹿在啃着矮树。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过花园。我真是一景儿。母亲说。我把轮椅停在喷泉旁边,坐在离她不远的长椅上。阳光温暖着我们的脸,我们看着蜂鸟在花丛中奔突。等她睡过去,我便把她推回小屋。
星期天下午,我们在餐厅外的露台上喝茶,吃羊角面包,餐厅的屋子很大,天花板像大教堂一样,还有书架,墙上挂着捕梦网,壁炉前是货真价实的石头炉台。露台下方的平台上,有一男一女,男的长了张苦行僧的脸,女孩则留着软塌塌的金发。他们在打乒乓球,无精打采。
我这眉毛得拾掇拾掇了。母亲说。她穿着冬装外套,里面是毛衣,戴着栗色的毛线便帽,那是一年半以前她给自己织的,用她的话说,好事连连,就此开始。
我给你画新的。我说。
那就画得夸张点儿。
像《埃及艳后》里的伊丽莎白·泰勒那样夸张?
她咧开嘴,无力地笑了笑。为什么不呢?她喝了一小口茶。一笑起来,她脸上新添的道道皱纹便暴露无遗。认识阿卜杜拉的时候,我正在白沙瓦的马路边卖衣服。他说我眉毛长得漂亮。
那对乒乓男女丢开了球拍,此时正靠着木头栏杆,合吸一支香烟。他们仰头望着天,朗朗晴空,飘着少许残云。女孩的胳膊又细又长。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今天在卡皮托拉有个美术工艺品展览会。我说,你要能去,那我开上车,咱们去看看。你要愿意的话,晚餐咱们就在那儿吃。
帕丽?
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说吧。
阿卜杜拉有个弟弟,在巴基斯坦。母亲说,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一下子扭过头,看着她。
他叫伊克巴尔,有几个儿子。他住在白沙瓦附近的一座难民营。
我放下杯子,刚要张嘴,她就打断了我。
我这就告诉你,不是吗?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你父亲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过些日子就好了。重要的是他有个异母兄弟,他一直在给他寄钱,接济他。
她告诉我,多年以来,巴巴一直在寄钱,给这位伊克巴尔——我的叔叔。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每三个月寄一千美元,去西联公司,把钱电汇到白沙瓦的一家银行。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可他不这么想。再说了,很快就该由你来管账了,到那个时候,不管怎样你都会发现的。
我扭过脸,看到一只猫竖着尾巴,悄悄走近那对乒乓男女。女孩伸出手摸它。一开始,猫还有些紧张,后来就在栏杆上蜷缩起来,让女孩的手从它耳朵一直摸到后背。我思前想后。我竟然还有亲戚在海外。
妈,管账你还要管很长时间呢。我说。我尽力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一阵令人心悸的停顿。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低又慢,就像我小时候,我们去清真寺参加葬礼,她提前在我身边蹲下,耐心地告诉我,我必须在门口把鞋脱掉,礼拜时必须保持安静,不能坐立不安,不能口出怨言,而且要提前上厕所,免得过一会儿再去。
我管不了了。她说。你也别以为我还能管下去。我的时间到了,你得做好准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嗓子堵得慌。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电锯的声音,吱吱作响,渐渐加强,粗暴地破坏着树林的静谧。
你爸就像个小孩,生怕被人遗弃。如果没有你,帕丽,他会失去方向,而且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
我注视着树林,阳光如洗,洒落在羽毛般的树叶和粗糙的树皮上。我把舌尖移到两排门牙之间,狠咬了一下。我流出了眼泪,血腥的味道灌满了嘴巴。
他有个弟弟。我说。
对。
我有很多问题。
晚上再问我吧。等我不太累的时候。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点点头,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茶,水已经凉了。近处的桌边,一对中年夫妇交换了手中的报纸。那女人红头发,神情坦然,从报纸上方默默注视着我们,她看看我,再看看我面带倦容的母亲,看着她的无檐便帽,青肿的双手,深陷的眼窝和形销骨立的笑容。我们目光相遇时,那女人微微一笑,仿佛和我心有灵犀,我知道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妈,你觉得怎么样?展览会你想去吗?
母亲看了我好几眼。她的眼睛相对于脑袋显得太大了,而她的脑袋相对于肩膀,同样显得过大。
那我就能戴新帽子了。她说。
我把纸巾丢到桌上,拉开椅子,走到桌对面。我松开轮椅的闸,推上母亲,离开了桌边。
帕丽?母亲说。
嗯?
她把头整个仰起来,看着我。阳光穿过树叶,细碎地落在她脸上。你知道真主让你多么坚强吗?她说,你知道真主让你多么坚强,多么善良吗?
心理活动常常无法解释。此时此刻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以来,母亲和我共同度过了千千万万的时光,惟有这一刻最为明亮,它在我心底震颤着,发出最响亮的回声:我母亲仰起脸望着我,下巴朝上,斑驳而灿烂的阳光在她皮肤上闪烁,她在问我,问我是否知道,真主让我多么善良与坚强。
巴巴在躺椅上睡着了,帕丽轻手轻脚地给他拉好羊毛衫的拉链,拿起披巾,盖好他的身体,又替他把一缕松垂的头发拢到脑后。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睡觉。我也喜欢看他入睡,因为你看不出他哪儿有毛病。他闭着眼,呆滞消失了,郁闷结束了,心不在焉的眼神也不见了,巴巴因此看上去更亲近。睡着的时候,他反而显得更机灵,更有存在感,仿佛旧有的自我慢慢回注于体内。我不知道帕丽看着他靠在枕头上的这张脸,能不能想像出他原来的举止,原有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