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怞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婰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怞怞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