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8/21页)

家杰追来了。流水倒映出他狂奔的身影。他跑得那么急,他的声音在发抖:

“文婷,你不能走……”

她多么想停住,等他追来,拉自己一把。然而,流水无情,她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陆大夫!陆大夫!”

两岸有多少人在呼喊她啊!穿着白大褂的亚芬、老刘、赵院长、孙主任,穿着病房衣服的焦成思、张老汉、王小嫚,还有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病人,都在喊着,喊着。

他们在喊我?我不能走,是不能走啊!在这世界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结,还有很多责任没有尽到。我不能让园园和佳佳变成没有妈妈的孤儿。我不能让家杰遭到中年丧妻的打击。我离不开我的医院,我的病人。离不开啊,离不开这折磨人而又叫人难舍的生活!

我不能在这死亡之水中沉没。我要挣扎,我要反抗,我要留在人间。可,我怎么那么累呢?我没有力气反抗,没有力气挣扎,我正在沉下去,沉下去……

啊!永别了,园园!永别了,佳佳!你们还会想起妈妈吗?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息,妈妈是带着对你们深深的眷恋离去的。我多么想念你们,让我紧紧地搂住你们,听我对你们说:孩子啊!原谅妈妈对你们爱得太少,原谅妈妈不得不一次次缩回向你们伸出的双臂,推开你们扑向我的笑脸,使你们在幼小的年纪就离开了妈妈的怀抱。

永别了,家杰!你为我付出了一切。没有你,我的生活寸步难行。没有你,我活在这世界上索然无味。啊,你为我作了多么大的牺牲!如果允许我忏悔,我将跪倒在你面前,请你原谅,原谅我没有能报答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原谅我对你照顾得那么少,给你的那么少。多少次我想着,等我稍许空一点,我要多尽一点妻子的责任,我要按时下班回家,让你吃上一顿现成的晚饭。我要把三屉桌让给你,给你创造条件,写完你的论文。遗憾啊,晚了,我再也没有时间了。

永别了,门诊的病人!住院的病人!十八年来,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属于你们。无论我行、走、坐、卧,回旋在我脑际的是你们,是你们的眼睛!你们不知道,每治好一只眼睛,你们给予我——一个医生,多么巨大的慰藉和快乐。可惜,这种快乐再也不会有了!

永别了,我的亲人!永别了,医院!永别了,我的病人!我是舍不得离开你们的啊!

我……

十八

“心动异常!”监视着荧光屏的大夫叫了起来。

“文婷,文婷!”傅家杰望着吸呼困难的妻子,尖声喊叫着。

值班室的大夫和护士们跑来了。

“静脉注射利多卡因!”值班大夫命令说。

护士飞快地把针头挑进病人的静脉。可是,刚注入一半,病人已经两手攥成拳、嘴唇发青、眼睛朝上翻去。可怕的阿斯氏综合症出现了。

陆文婷大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紧张的抢救开始了。几个大夫轮流为病人进行人工心脏按摩。人工呼吸器也罩在病人脸上,发出“咕哒、咕哒”的声响。心脏去颤器打开了,当用这特殊的器械向病人胸部一击之后,病人的心脏又开始了跳动。

“准备冰帽!”值班大夫满头大汗地说。

陆文婷的头被套上了橡皮冰帽。

十九

窗外的天空泛出青色,天终于亮了。陆文婷大夫的生命挨过了危急的夜晚,也进到了新的一天。

接班的护士走来,轻轻拉开紧闭了一夜的百叶窗。一股清新的空气和着鸟儿欢乐的鸣叫一齐扑进病房,顿时冲淡了这里浓烈的药味和沉重的气息。黎明给垂危的生命带来了希望。

量体温的护士,送早饭的卫生员,接早班的大夫,川流不息地来了。在床上度过了一夜的病人似乎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病房里呈现出新的生机。

王小嫚头上斜缠着纱布,包着那只经过手术的眼睛,向内科病房的护士苦苦哀求:

“让我去看看陆大夫!就看一眼!”

“不行。陆大夫昨晚上刚抢救过来,谁也不能进去!”

“阿姨!你不知道!她就是给我做手术,才病的呀!叫我去看看吧!我一句话都不说……”

“不行!”护士板起脸来。

“看一眼都不行呀?”王小嫚要哭了。这时,她一扭脸,看见张老汉正扶着他的小孙子走过来,忙扑上去叫道:“张大爷您快跟她说说,她不让进……”

张老汉头上缠着纱布,被王小嫚拉到护士面前。他站定了说:

“同志啊!让我们进去瞧一眼吧!”

护士一见,又来了个老大爷,生气地嚷了起来:

“眼科的病人怎么到处乱窜啊!”

“瞎!瞧您说的,您咋不懂啊!”张老汉的嗓门可小多了。他低声下气地说:“您不知道这内里详情。陆大夫为啥病倒的?就为给我们开刀呀。唉!说实话,我瞧也是瞧不见。我寻思,在她床边站站,也算尽我这点心意。”

这护士心眼儿软,见大爷情真意切,只好耐心劝道:

“不是我不叫你们进去。陆大夫得的是心脏病,不能激动。你们不是为她好吗?你们去了一惊动,对她反而不好。”

“唉!是这个理儿。”张老汉长叹了一口气,在过道长椅子上歪身坐下,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后悔不迭地埋怨自己:“都怪我这老头子,催呀催呀,催个没完,硬挤着要早点动手术。唉!真没想到……这,陆大夫要是有个好歹,这可怎么好啊!”

老汉说着,伤心地低下了头。

孙逸民也赶在上班前来看望陆文婷。他忙忙地走着,不意被王小嫚一把拉住。

“孙主任,您是去看陆大夫的吧?”

孙逸民点点头。

“带我进去看看吧!嗯?”

“过些日子吧,现在不行。”

张老汉也闻声站了起来,摸索着拉住孙逸民的袖口说道:“孙主任,听您的,我们就不进去。可,我有句话,今儿不管您多忙,您得听我把话说完。”

孙逸民用另一只手拍着张大爷的胳膊说:

“好,您说吧!”

“孙主任!陆大夫可是个好大夫。你们当领导的,可得花本钱给她治啊!您把她救好了,她能救好些人哪!不是有那好药吗?给她吃,别舍不得!我跟人打听,吃那贵重的药得自个儿掏钱。陆大夫拉家带口的,这又一病,她能掏得起吗?医院这么大,能给她掏点不?”

张老汉住了嘴,两手拉着孙逸民,脸向着他,侧过耳朵,期待着回答。

孙逸民为人古板,从不喜怒形于色。但这一次,他被老汉的话打动了,激动地握着老汉的手说:

“我们一定尽一切努力给她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