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有趣的自述(第5/5页)

此外,还有人说,《万年青》里一个支部书记名叫江春旺,一个生产队长名叫邓万举,这部小说是吹捧江青、攻击邓小平同志的。这真叫我欲哭无泪,欲笑不能了。我写的是一个村子的事情。中国农村很多是两大姓或几大姓。我写的这个村子里,江、邓两大姓。姓江的有好人也有坏人,姓邓的有好人也有坏人。怎么能这样地“联想”呢?万幸的是,江春旺是男性,邓万举也不是“走资派”,要不然,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后来,终于证明了我的清白。这可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却通知我停止创作假,限期上班,否则停发工资。我向出版社告急。出版社小说北组负责人李景峰同志、责任编辑孟新禄同志忙去说情,并作检讨,检讨他们没有给我办续假手续,是他们的过错。(其实,从来没有人说过需要办这类手续,都是满口支持这个人去写小说的呀。)然而,一切努力都无效。一九七七年四月,我每月五十六元工资开始停发。

就在停发工资的困境中,我写完了《光明与黑暗》。第一部,于一九七八年七月出版。接着我写了《永远是春天》和《人到中年》。有不少人问我:“《人到中年》里有没有你自己的生活感受?”以前我总用“外交辞令”含混过去。现在还是说出来吧:当然是有的。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就是啃两个冷烧饼,就一杯白开水,伏在三屉桌上写东西的。

我们的社会还是温暖的。很多相识、不相识的同志为我抱不平,在这样那样的会上替我呼吁。还有不少同志为我四处说情,希望有关方面收回成命。我对这些同志的关怀始终铭记在心。有时,我也为生活拮据,不得不向人借贷而烦恼。有时,我又觉得很难理解。当时一些干部支持这个作者深入生活,继续写作是对的,怎么又出来这么档子事儿呢?

一九七九年初,中共中央宣传部领导同志在报上发表了一段谈话。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意思是说中宣部是作家的后勤部、参谋部。我忽然觉得应该给“后勤部长”写封信。当年,《万年青》是在“中央”的干预下出版的;现在,我为《万年青》的出版写了那样一封信算不算错误,该不该扣发工资,看来也只有请中央裁决了。

中宣部的领导同志先后为我的信作了两次批示。中宣部的其他同志也为我的事跑了不少“衙门”。不过,问题的解决还是在一年之后,《人到中年》这部小说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北京市许多业余作者和专业作家几乎每会都为我呼吁。北京作协热心支持业余创作的同志还上书为作者陈情。同时也得到北京市委宣传部的同情和关注。最后,北京市补发了我的工资,调我到北京市作协当了一名驻会作家。这已经是一九八〇年九月了。

十一

关于我的作品,那是应该由读者和评论家们去说的。我只想就我的两部长篇小说《万年青》和《光明与黑暗》,说几句话。

这两部长篇小说是不会再版的了。原因很清楚:小说的政治观点是错误的,不符合现行政策。《万年青》写的是反对包产到户中的故事,而包产到户正是现在所推行的。《光明与黑暗》是写农业学大寨中的故事,而农业学大寨正是现在所不提的。

怎样对待这两部长篇小说呢?对于图书馆来说,事情很简单,下架就是了,全当没有出过这两本书。

对于作者来说,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不能否认我写过那两部长篇小说,我不能说我的处女作是《永远是春天》,而不是《万年青》。

历史是不容篡改的。我不能篡改历史。

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两部政治上有错误的小说呢?

有的同志说,这是作者脱离生活,紧跟政治的结果。我很难同意这种说法。我们的生活是同政治分不开的,文学作品要反映生活就不可能脱离政治。生活中确实反对过包产到户。不仅中央反对,各级党委反对,广大农民也被动员起来反对,并且很多人是诚心诚意地反对。一九六二年反对,以后一直反对,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还在反对。

我在一九七四年写一九六二年中国农村生活的小说,当然只能反映党和农民怎样反对包产到户,而不可能反映当时生活中并不存在的党和农民怎样拥护包产到户。同样地,一九七五年,生活中确实有过“农业学大寨’运动,很多老同志确实曾经利用这个运动,同那些“只抓革命,不管生产”的造反派作过斗争,以求得安定团结,从而把国民经济搞上去。我写一九七五年县委生活的小说,当然只能反映县委怎样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做出各种文章,而不能反映当时生活中并不存在的对“农业学大寨”的批判。

我以为,比较公正的说法似乎应该是:多年来我们的生活被“左”的政治扭曲了,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只能反映那个被扭曲了的生活。这类作品的出现,主要不能从作者个人身上去找原因。它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特有的文学现象。若干年后,也许可以作专题去研究。

十二

回顾自己的创作道路,我感到疲倦。我累极了。

这确实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创作,是累人的。这不要紧,谁让你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一行呢?使人受不了的是,为了取得创作的权利,为了免遭诬陷,需要进行多么艰苦的持久的战斗呀!十多年中,小战不息,大战两次。我是一手拿盾,挡着明枪暗箭;一手握笔,趴在稿纸上,一步一步地走着。累,真累!

回首当年,我几乎很难相信,我竟有那样的勇气和精力,去应付那无休无止的纷争。今后,倘若还要“战斗”,还有第三次大战,我觉得我不会再有勇气和精力去应战了,我情愿不战而降。

人生毕竟是短促的。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要手上这支笔不被打落,还能写下去,我实在舍不得时间去打那些无头的笔墨官司了。

(选自《谌容研究专集》,何火伍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