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爷爷打的火烧,是一种硬面火烧,经过面粉发酵的,又不同于老潍坊的杠子头硬面火烧。杠子头也是用硬面和出来的,用枣木杠子压,中间薄,有孔,边厚。古时,用麻绳串成串,挂在鞍边、车旁,食之方便。凉吃越嚼越香;热吃,用菜、肉去烩,柔韧不散,非常有味。爷爷祖上流传下来的硬面火烧,工艺虽和一般的差不多,但只要吃过的人,就感觉不一样。手工面食就是这样,同样的工艺,面揉几遍,火候的掌握,出炉的时间都不一样,时间长了,就如同厨师掌盐用手一掂与秤准是一样。

爷爷打的硬面火烧,工艺就很简单。先由爷爷领着奶奶、大姑、二姑轮流推磨,把小麦一遍一遍地磨细,直到磨成面粉,然后把以前发酵过留做引子的类似酵母的干巴面用温水泡好。那时没有现在的酵母,只能留上次发酵过的面,我们当地人称“老面”。待“老面”泡开,以“老面”作为盆底,开始用水和半干半湿的面和面,一开始,不能用水太多,水太多了,和出的面太软没法用,故水要少。和出的面开始很硬,以后越揉越软了。面和好后,再用木杠子来回反复地压,其实也是和面,因为和的面多,没法用手和了,只能借助于木杠子,如同现在的机器和面一样,但机器和面的效果总是不比手工和木杠子和出来的面打火烧效果好。面和好后,爷爷先用柴草把煤点燃,挨到煤烟散尽,只剩红红的火苗,把鏊子放到炉上,根据火候就可以打火烧了。这时候就把和好的面揪成一个个的剂子,按成厚厚的圆饼,人工翻来覆去地揉,待揉到手感很好的时候,先放到鏊子上面烤皮,烤到半硬的时候,再用长长的铁叉子把它放到里面炉口的周围烘烤,要不断地翻,不能烤煳。最后根据烤的程度,一个个黄灿灿的散发着香喷喷面香的火烧出炉了,爷爷用一个大的柳条编制的当地人叫“浅子”的器具把火烧晾好,就可以卖了。当然这种硬面火烧,在北京等地方还叫“墩儿饽饽”,《天桥杂咏》中有一首诗形象地描写了卖饽饽的情景:

饽饽沿街运巧腔,

余音嘹亮透灯窗。

居然硬面传清夜,

惊破鸳鸯梦一双。

这个做法,一直到父亲这一辈,还一直这样做。

1938年的春天,刚刚下过的春雨,使寒冻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带着睡意苏醒过来,土地松松的软软的。

远远的巷里,传来父亲的童音:“卖火烧了!……换火烧了!……”当时一个火烧卖的话四个铜板,用小麦换的话,一两小麦。父亲这卖火烧的声音,从童年嫩嫩地喊着,一直喊到了苍老。记得我上高中时,家里还一直打火烧。

听着父亲的喊声,爷爷对三叔说:“打火烧的引柴火快没有了,三跟我去山上刨去。”穷苦的日子过惯了,爷爷显得有点麻木,老百姓还有什么追求,能吃上饭就是追求!填饱肚子,养家糊口就是最高的追求!

他叹息着:“大妮、二妮,先把面发上,等我回来再和面。”

带着三叔出门,已是日头高高,爷爷说:“你大哥去推煤也该回了。”大爷年龄大了,爷爷已打发去坊子煤矿推煤。我村离坊子大约40公里,为了省钱,爷爷尽量不从镇上或安丘买,那样总是贵,而是让大爷直接去坊子煤矿买。但兵荒马乱,爷爷哪能放心?刚刚前不久,2月18日,驻昌乐县日军还到小善地村屠杀群众20人,打伤6人,抓走10人,烧房296间,被抓的10人中有7人被枪杀,村民刘德先全家被杀。潍县城后门街30名失业者去坊子推煤贩卖,行至城南王尔庄,被巡路日军杀害。

穷的连打火烧的引柴火都没有,爷爷只能到降媚山上去到处刨茅草之类的野草回来用,或从山上弄些灌木干柴。茅草长得很深,满山遍野到处是,爷爷带着三叔一会儿就刨满一筐子,然后爷俩一前一后用镢头扛着筐子下山。刚回来,大爷也推煤回来了。

“仕昌,怎么回来这么晚?”爷爷问道。

“爷(土语:父亲),我路上碰到鬼的好了,他动员我去参加国民党,和我拉了很长时间。”“鬼的好”名叫高瑞云,在飞水镇公所给国民党干杂活。

“仕昌啊,咱不图干什么党,只要平平安安就行,国民党、共产党哪个党你也别参加,先老老实实地养家糊口。”爷爷是那种掉下树叶也怕砸头的人,逆来顺受,胆小怕惹事。

“爷,日本人来了,能让你安生吗?反正是打日本,参加哪个党都行。”大爷毕竟是上过学堂的人了,心也野了,眼也阔了。

天快黑了,夕阳红红的,灿灿的,像炉子里正烤着的火烧。爷爷把炉子点好,开始打火烧。爷爷打火烧,一天能打20个左右,打多了就卖不掉了。这时奶奶领着大姑、二姑先把面和好,爷爷看炉子,奶奶和大姑、二姑揉着一个个的剂子,一边打一边聊天,聊着生活辛酸。

大爷正在炕上铺着纸墨笔砚办他们的《土地晨报》。大爷主要负责版面的内容,包括村里土地的面积,各家各户的姓名、土地面积、等级、土地规划等,而高守诚则负责版面设计。大爷写的一手好字,工整大方,遒劲有力,遒媚雅健,飘逸古淡,还带晋书的风致与萧散。大爷手抄的《大学》《论语》,一直流传到我二姑出嫁带走,散落在她婆家,到了文革时再也找不到了。只记得,我二姑家我大表兄到现在还回忆赞叹大爷的书法。

写好《土地晨报》,明天交给村长就行了。大爷无聊地看着四书五经,磨着墨,蘸的饱饱的,抒发自己的愤懑、彷徨和怅惘。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山河破碎,壮志成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大爷一气写了五幅,长舒一气。

老屋的西南,传来幽幽凄凉的笛声,那是子灵老爷爷的房子。听说不分老少,日本鬼子要来抓壮丁,老人叹了口气。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老人心里闪过阵阵凄凉,像玉米叶子刀一般划过心头。

4月22日,日本鬼子鸡飞狗跳地打破了寂静的秦戈庄。在汉奸“老曹鬼”的带领下,一小队鬼子和伪军从安丘沿路横扫来到了我村。老曹鬼叫王二,早年没爹娘了,在村里整天偷鸡摸狗,吃饱了就晒太阳捉虱子,日本鬼子来了,正好找着爹娘了,和鬼子一起呆长了,也会哇啦几句。鬼子汉奸过往之处,太阳无色,月亮暗淡,草木生灰,鸟声凄厉;柳树去了皮,桑树没了衣,生灵遭涂炭,哭声震冤渊。路过飞水村,鬼子发现姑嫂二人在坡里干农活,便恶狼似的扑上去摧残,强奸后又用刺刀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