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院子墙角的牵牛花展着喇叭一样的笑脸,晨开午谢,粉色的热情洋溢,红色的浪漫奔放,紫色的瑰丽神秘,靛蓝色的深邃沉稳,白色的庄严静穆,都在努力迎接着秋天的一抹阳光,为爷爷的大院子装点着生气,最后在秋风中慢慢地褪去她粉红白蓝的艳容,变成一个个硬硬的带着肤色的黑色的果实滚落到地上,等着明年春天的赏赐,然后再度发芽开花。蒲公英迎着明媚,展着绿衣,还没来得及享受够大自然的恩泽,便在萧瑟中悠悠然飘落着降落伞,寻找自己的归宿。

大爷战死,大娘领着姐姐改嫁,姐姐再也没回来,爷爷领着父亲一家人如随着日出日落的牵牛花,平淡地耕种着那三亩多地,维持着平淡的生活。爷爷奶奶经常做梦,梦见姐姐如子灵老爷爷那画中活生生的孩子跳跃于眼前。

“唉!”一想到这,爷爷便叹着气。“早知别送回去啊!”

伤春悲秋,霜天寥廓。爷爷一家迎来了1955年的秋天。

吃罢早饭,爷爷用锤子把带着木柄的刀子在长条板凳上钉牢,扛上“铡子”[1]。父亲则挑着篓子,带着耙子,四叔、五叔扛着镢拿着镰刀,一家人来到家西南收自家的那二亩地瓜。

爽凉的秋风吹剪着奶奶的鬓角,她颠着小脚,胳膊下夹着个簸箕,也跟在爷爷后面。正是秋天好时候,赶紧把地瓜收上来,不然阴天来了地瓜收不上来就烂地里了。

爷爷领着五叔在前面割地瓜秧子。今年雨水勤,地瓜长势特别旺盛,粗大的绿绿的秧子像龙一样缠绵地交叉着。爷爷用镰刀同时砍着两垄地瓜秧,一边砍一边卷,四叔则帮着成卷地向前推,到一定程度推不动的时候,爷爷再用镰刀把这一卷齐着裁下来,四叔把它滚到一边再来下一卷。

五叔撅着屁股躬着腰卖力地抓着耙子,耧着地瓜沟里面的叶子。爷爷春天买了个小猪,这地瓜叶、地瓜秧就是小猪上等的食粮了。父亲则挥舞着大镢,左边一镢,右边一镢,然后用力一掀,一嘟噜红皮地瓜带着地瓜茬浑圆破土而出。父亲用镢把它弄到一边,再刨下一墩。偶尔判断不好下镢的地方,只听“咔嚓”一声,白花花的地瓜带着乳白色的汁子蘸着松散的黄土带着一股淡淡的鲜亮味滚出来,疼得奶奶在后面嘱咐父亲。

“你把镢下得远着点,不就抓不碎了。”爷爷训示。父亲答应着,小心地刨着下一墩。

奶奶在后面把地瓜收拾成一堆一堆的,然后把“铡子”在地上放牢,下面接个簸箕,坐在长板凳上,一手拿着类似妇女河边洗衣服用的“胍子”形状的木柄,一手拿起地瓜平放在长木柄和刀片之间,手压地瓜,来回推动木柄,将地瓜推向刀片,随着轻微的咔嚓咔嚓声,鲜亮的地瓜干便雪片一样从刀口处落到下面簸箕里。

爷爷和四叔在前面割得快,割完了就把后面的地整平,帮着奶奶把切下的地瓜干一页一页地摆好。

“李效何!李效何!”爷爷听见有人喊他,直起身看是大队长王成才。“是大兄弟啊,找我有事吗?”爷爷问。

“我刚从飞水镇开会回来,是关于加入农业初级合作社的事情。这次我们村成立初级社,先照顾那些贫穷、家底子薄的户,你也带个头吧!”王成才说。

“来,大队长,先歇歇脚。”爷爷从地边扯过一把干草给王成才垫在腚底下。“你说的这农业初级合作社怎么个入法?”爷爷不明白。

“我们村里不是已经有六个临时性互助组和七个常年互助组了吗?根据上级指示和邻村经验,在原来互助组的基础上,把分散经营的土地及其生产资料合股作价,归农业生产合作社统一经营,实行集体劳动,按劳取酬。这很复杂,上级的指示。毛主席给了我们土地,我们就要听毛主席的话。简单讲,就是把土地合起来种,让人们一块儿干活。具体在全村动员大会上我讲。上次就动员你们家参加互助组,效何你拖了后腿,这次可不要拖后腿了,让你入就是照顾你,我们办社是要挑挑选选的。”王成才说。

“好好!大队长放心!我一定听您的意见,服从大队意见。”爷爷一听王成才口气心里有点害怕。

目送王成才回村,爷爷从路边折了块树枝低头拨拉着晒地瓜干,四叔和五叔这回有时间玩了,满地里跑跳着扑蚂蚱。父亲也听见他们的谈话了。

“爷,看来这‘天’又要变了。”父亲狠狠地一镢刨下去,咔嚓一声,一个地瓜被拦腰切断。

奶奶刚要埋怨父亲,从西边公路上传来了一阵锣鼓喇叭声,一顶花轿由四个轿夫晃悠悠地抬着,花轿前面,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胸前配红花,满面春风,喜气洋洋,骑在马上,连马头上都挂着红花,还跟着几个挑脚的,引得一些孩子跑着跟着看热闹。

一路人马吹吹打打进了村子,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噼里啪啦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听说是东头王友结婚。”爷爷说。

父亲没说话,健壮有力的臂膀用力扬起带着泥巴的大镢,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泥土散雨般洒到了父亲头上,那大镢像被高射炮击中的飞机一头猛地刨向一墩地瓜,嘁哩喀喳三个地瓜被切开,心疼得奶奶在后面叫:“你发什么邪啊?能不能看好再下镢!”

“唉!”爷爷长叹一声。他知道父亲已经24岁了,也该成个家了,特别是大爷死后,大娘带着姐姐改嫁,家里倍加冷清。但现在家里就这个样子,谁家的姑娘能向爷爷家里的梧桐树上飞呢?

父亲不知做了多少媳妇梦,不管是白天的还是黑夜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坐在花轿里面结婚的这个姑娘,在她和人家结婚十多年后,又变成了他的媳妇,并风风雨雨走过了很多年而白头到老。

忙活了一天,晚上是一锅熟地瓜。刚收获的地瓜还不甜,咬下去满口淀粉。父亲想起流亡生活,心满意足。

爷爷从兜里取出火镰火石,火石赭红,跟煮熟凉晒的猪肝一样。用左手拇指与食指指尖捏紧火石和与火石相挨的火绒,右手用火镰击石,如削土豆状,击出火星,点着烟袋,“吧哒吧哒”吸起烟来。

烟是旱烟,劲头很重,爷爷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实啊,你看怎么办?就这么二亩地,到手没几年,还没捂热呢,又要成人家的了。”

“爷啊,当初成立互助组咱没加入,这会儿看来是跑不了了。我看咱们入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人家共产党政策说变就变,咱就得听人家的,当初我大哥要是听共产党话,我们不就好说了吗!”父亲说。

爷爷无语。

第二天晚上,爷爷和父亲被通知去参加村里的大会。会场就在老槐树下。秋夜的老槐树更加深沉凝重。一盏马灯吊在树下,几只飞蛾围着飞来飞去。很多农民都忙的从坡里刚回来,带月荷锄,夹着块煎饼卷上棵大葱,边吃边来参加大会。有的干脆饭也不吃,提着“交叉”就来了。大伙都很关注这次会议,乱哄哄地讨论着,几天来,田间地头都是这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