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天雪未化尽,迎春花却早早地报到了。正是农闲的时候,学校也还没开学,正是孩子们在野地里玩“打阎王”[1]或在土堆上“占山为王”的时候。
“爆米花喽!爆米花喽!”邻村张大爷在这闲时候操起他那旧手艺,悠扬地喊着。老槐树底下支起炉子,上面放一个黑糊糊的炸弹样的锅,还带着压力表,锅的一端,连一个长长的尼龙袋子或柳条编的笼子,点起火,等着各家各户来爆米花。通常,爆米花都是自己用瓢盛一些玉米粒,张大爷放糖精,三毛一锅。这时孩子们往往放下玩的游戏,围着抢爆米花吃。
二哥已上三年级了,学习很懒,就知道疯玩。母亲吩咐他干那些挖野菜、折树枝喂兔子的活,他是不干,都落到我头上。父亲作为继父,更是不敢吩咐,唯恐赚个虐待孩子的名声。
郑有德经不起孙子的纠缠,挎着个“院子”来了。
张大爷打开那炸弹锅倒进玉米,放上糖精,拧紧,置炉上慢慢地摇着加热。孩子们好奇地盯着张大爷一会儿看看炸弹锅,一会儿添点炭。差不多了,张大爷戴上他那黑黑的手套,提起炸弹锅,锅嘴对准袋子,用脚一踩,“嘭”的一声,随着白色的浓烟,爆米花迸进袋子里,孩子们这时一窝蜂地上去抢那些落在四周的零散的爆米花。
有一些迸到了一边的草垛上,二哥赶紧跑上去,他的耍伴李峰也扑上去。两人抢来抢去,抢火了。
“你别抢我的,明明是我抓到了,你还用手抠我的。”二哥埋怨李峰。
“谁抢你的来?我抢我自己的。”说着,他却一手打散了二哥手中的爆米花,低身去拾他打散在地上的。
二哥也不示弱,一下子扑上去把他压倒在草垛边。李峰力气大,一翻身又把二哥压倒在身下。
“呜呜……呜呜……”二哥手里抓着些爆米花哭着回到了家。五叔正在收拾天井,不知二哥为何哭着回来。
“怎么了,保贵,谁欺负你了?”他俯身拍打着二哥身上的残草。
恰好大哥进门了,他一看以为是五叔在打二哥,二话没说,黑着脸拧过二哥,照着屁股下手就打。
“你干什么了?又惹人家?我让你别惹人家,你又惹人家!”大哥以为五叔在打二哥,发泄着母亲带着他们改嫁到这个家庭的怨恨。大哥自从跟着母亲改嫁就带着一股叛逆,平常很少说话,吃饭时低头自己扒拉完,就去忙活自己的了,也不掺和家里的事情,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保财,你干啥?打孩子干啥?”不等五叔解释明白,大哥“哐啷”一声把屋门关紧。
这天是父亲过生日,一家人平常舍不得吃面食,今天破例。母亲正在房间里擀面条,也听见二哥哭,五个孩子整天就像屎壳郎窝里扔了块石头,吵吵嚷嚷不是打就是闹,母亲早习惯了,也没在乎。
“秀明,你烧火吧,快擀好了,在碗里切点葱花加点豆油,油不要放多了,省着点。把碗放‘筚子’[2]上,放稳啊。”母亲一边用刀细细地切着面条一边对姐姐说。切完面条,母亲沿切口处把一根根面条银线般在“盖垫”上散开。
面条下好了,母亲捞到盆里,把炖熟的葱花油当做调料撒到里面,用筷子搅动着,盆里顿时漂起一层黄色的油花,飘香扑鼻,馋涎欲滴。我牵着4岁的弟弟的手,手里拿着黑黑的瓷碗,馋着等母亲给我捞一碗。
“去,喊你叔、五叔、大哥来吃饭。”母亲捞出半碗,轻轻地嘴吹着,抱起弟弟喂着吃。
“保财,保财,出来吃饭,吃面汤(条)。”五叔敲着门喊大哥。老一会儿,大哥黑着脸出来了,一言不发出去了。
一家人谁也没想到,大哥出去,一弯腰从门口右边猛然抓起一把沙子,回来扬手“刷”撒进了刚刚煮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面条里。
“哎,保财……”父亲正从房间里向外搬擀面条用的面板,一抬头发现了,急忙制止。但是晚了,那昏黄的沙子如同猎枪射出的霰弹带着泥土飘飘洒洒飞进了乳白色的面条盆里,泛起水泡,盆里顿起几处混浊。父亲感觉那霰弹是打在他胸口上,伤痕累累,心里疼疼的,胃里酸酸的。他感觉好压抑,就像梦魇把人憋得想发泄又发泄不出来。
“‘兴活’啊,你这是为什么?”母亲喊着大哥的乳名,呜呜哭着扬起手给了大哥一巴掌。
“你干什么?”姐姐也看不过,上去搡了大哥一把。
“呜呜!”五叔也觉得冤,蹲在地上就哭起来。父亲看着五叔,闷闷的,郁郁的,啥话也没说。他知道,要是自己亲生儿子敢这样做,他早捆起来揍扁了,可对大哥,不能动手,也不能骂。
“他娘,算了,别和孩子一样。”父亲安慰着母亲,轻轻地捞着面条,以免捞进沙子,边吃着,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进碗里,咽到肚里,疼到心里。
“叔,怎么吃啊?”姐姐哭着把碗落下。
父亲的生日,一锅面条,让大哥一把黄沙搅得不欢而散。
“仕才,领着保贵去爆一锅爆米花,别再去和别人抢了。”父亲掏出四毛钱,“还有一毛,给孩子买铅笔。”父亲故作平静地对五叔说。
五叔接过来,拉着二哥没好气地去了。
二月二早上,按照风俗,父亲从锅灶底掏了一簸箕草木灰,端到天井里,用手抓着画圆圆的圈,大的小的,有的还画上囤门那样的梯子,里面撒上五谷,兆示秋后五谷丰登,大囤满小囤流。
我领着弟弟,小心翼翼地跨着走,生怕弄坏了父亲的作品。
二哥背着书包刚要上学,看着父亲画好的囤,脚故意在地上像拖把一样拖拉着,把好好的草木灰囤弄得乱糟糟的。气得父亲胸脯一张一张,瞪着眼看着他,二哥看了父亲一眼,吹着口哨走了。
刚好一只鸡看见了地上的粮食,跑来啄着吃,父亲飞起一脚,把鸡踢得老远。
下午,父亲在老槐树底下碰见了二哥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森水。
“仕途啊,这开学了,你说王保贵怎么办啊?上课不认真听,吊儿郎当!还欺负女学生。年前冬天晚自习结束,他跑到前面躲到墙角里,突然冒出来把人家一个女学生吓得病了好几天。前两天,他又捡些地上的‘毛搭撒’[3]放在女同学铅笔盒里。唉!拿他没办法。”王森水说。
“王老师啊,难为你了,这孩子我管不得啊,我怎么管啊!我管严了,人家不说我虐待孩子吗?这名声我担当不起啊!”父亲摇摇头,“唉!随他上吧,只要他愿意上学,我砸锅卖铁也供应他,他实在不愿意上,我是没办法。”
“唉!随他吧!我看这样初中都考不上。”王森水也摇摇头叹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