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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陈锡元仍不依不饶地追问,提亲时说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了,这兔子一上天就长了一轮……
刘春霖沉吟了半晌说,“十八年来未谋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我的女儿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岁的丈夫,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是对人世间的好夫妻。
状元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自认身份不会比状元女儿还高贵,再不说话,就此认账。
刘春霖说,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爷这门亲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四爷身边没你不行,叶家没你更不行,长了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您说的是实话?
刘春霖点点头。
从刘家出来,母亲买了大麻花,买了空竹,买了杨柳青的胖小子年画,还给老五买了一副兔皮的护耳,母亲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车回北京了。在车上,陈锡元高兴地说,姐,咱们这回是正宫娘娘了,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姐姐十八年等来了叶四爷。
母亲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陈锡元说,姐,你听说了吧,状元给他闺女选的姑爷大了十八岁,我给你选的姑爷也大了十八岁。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越说越离谱了啊!
车过杨村,站台上有卖糕干的,所谓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补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杨村是专门出糕干的地方,杨村的糕干经销全国各地,十分有名气。陈锡元在停车的一会儿跑到站台上,买了两包糕干上来了,母亲问他买这做什么,陈锡元说他要回去给自己打糕干喝,尝尝糕干是什么味儿,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长大的,没吃过糕干,这回他得补上。
母亲笑他,他举着包说,六大枚呢,姐,这钱得你出哇!
母亲说,你身上不是有钱吗?
陈锡元故意说,你不是说退给叶家吗?
母亲说,我什么时候说退啦?德行!
我尽量将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说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轻人的观念理解老辈的做法肯定会有差距,果然坐在对面的博美听了我的叙述半天没言语,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没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难道现在就不重要了?我结婚的时候必须是先到办事处登了记才能去结婚旅行的,否则旅馆里没有结婚证两口子不能住一处,有时公安局协同旅馆的半夜就来查了……
博美说,还是观念问题,现在谁管谁呢?大家都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听太姥姥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听传奇一样,跟您们比,我们这一代显得太单薄,太简单了,真希望能有你们那样的阅历啊。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博美的言论和我儿子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常在电脑前伸着懒腰嚎叫:“怎么还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他生在了一个“无运动”的时代,无聊极了,人生苍白得像张纸,日子跟复印机印出来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对博美说,其实我羡慕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愿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过那平静淡泊的日子,可是我们都不能,我们被卷入各种漩涡,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头破血流。这些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味到淡中真味了,人也老了。
博美说人生极其有限,她虽没有我对日月由曲折变为简单,由深刻变为浅白的理解,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机会,享受短暂人生,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人生的最高价值。
我听着有点儿懵。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争着抢着付咖啡钱,博美说她可以记帐,不用交现金,我说我是东道主,来西安哪儿有让小辈花钱的道理!我那个一米八的儿子,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女人推让,我想,这个时候他应该替女人们把钱付了,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风度,可他缩着手全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整个一个不懂人事儿。
两杯咖啡,两块小点心,价格五百多,我的感觉跟当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却装得没事一样,免得让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气。
我付了钱,博美再没说什么,掏出一个包交给我,说是给我买的礼物,一条披肩,说我爱穿旗袍,披上这个最合适。
在回家的车上,儿子揶揄地说,五百,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再说她还没有工作。
儿子说,没工作能住五星级?
我说博美说她住在招待所里,儿子说宾馆也是招待所,人家顺着您老太太说就当真了,不住这儿她怎么会让人记帐。
我说,你管她住哪儿呢?博美是亲戚,论辈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得厚道一点儿。
儿子说,什么年月了,您还讲厚道,老实本分现在已不是优点,是傻B的代名词。
我说,亲戚之间的感情是要靠走动联络的,你是独生子女,缺少亲情观念,除了那些魔兽,你谁也不认识,哪天一停电,狗熊老虎全傻了眼,两眼一抹黑!
儿子说,亲戚就是麻烦,现在是越简单越好。就您那十几位兄弟姐妹,在下不敢恭维,个个老棺材瓤子似的,让他们的儿女拖累大了,一到过年,您就让我拉着您上北京,小炊笨似的提着礼挨家送,哪家走不到都挑眼,您看我们小辈们,谁跟谁都不来往,没礼儿可挑……
我让儿子停车,说为了不给他增加拖累,不让他拉我了。
儿子说,干嘛呀,您这是,说风就是雨的,得了,我不跟您说话了还不行吗。
我说,最好!你以为我想说吗!
儿子说,那您还下车吗?
我说,我刚想过味儿来,这车是我拿钱买的,应该下去的是你,不是我!
儿子的一脚油,差点儿把我闪一跟头。
回到家里,打开博美送的披肩,软缎质地,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做工精致,高贵素雅,应该算是我所有行头里的上品。打开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划着,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对儿子说,女孩送的礼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过生日你给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鸭子。
儿子说,烤鸭不好么?多实惠。
我说,我血脂高。
儿子指着披肩说,难道这个就好,什么颜色呀?
我说,颜色怎么啦?
儿子说,颜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说,你给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来电话,感谢我下午的咖啡,告诉我说明天就走了,怕打扰我写作,不再来告辞了。又说,她在网上查了,中国最末一个状元刘春霖的女儿叫刘沅颖,嫁给了民国著名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刘沅颖从喜爱作品到倾慕作者,得知徐枕亚妻子亡故,特别是读了他的悼亡词以后,更为感动,由此恹恹得病。刘春霖问女儿病因,刘沅颖取出《玉梨魂》让父亲看,刘春霖翻了几页说,“不图世间还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给女儿说媒,将徐枕亚入赘刘家。结婚时,徐枕亚已近五十,刘沅颖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