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第3/3页)
正月十五挂红灯,向阳船队挂着红灯回到油坊镇,岸上果然有喜事,船民们都听说慧仙回来了。孙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欢天喜地结伴上岸去,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了。两个女人都沉着个脸,船民问她们话,谁也没精神搭茬儿。孙喜明女人一回船就径直下了船舱,孙喜明跟下舱去,看女人已经在乒乒乓乓地拆慧仙的床,孙喜明急忙扯住她胳膊说,你急着拆她床干什么?万一她还要回来住呢?孙喜明女人说,拆,拆,她不会回来了。孙喜明说,谁说要拆她床的?是慧仙自己说的?孙喜明女人扔下锤子,哭起来了,还用她自己说?我就求她回来住一夜,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呀,推三推四的,我又不是傻子看不透她心思,她是翅膀硬了,嫌弃我们了。孙喜明劝不住她,让德盛女人下去劝。德盛女人走到舱门口,看孙喜明女人坐在半个床架上落泪,自己眼圈也红了,对孙喜明说,我怎么劝她?我自己也灰心灰意的,请她回来吃顿饭也不肯呀,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养不乖的,养来养去也是一场空!
我去综合大楼守过慧仙。守了一上午,壮了几次胆,还是不敢进去问。正逢春节假期,综合大楼有点冷清,顾瘸子回乡探亲了,传达室里坐着一个男青年,始终拿着一份报纸,看完一份又看一份。他不认识我,这让我感到安全。我注意到那辆吉普车停在花坛边,吉普车在楼前,说明慧仙在楼里,我决心等。中午的时候我听见食堂的小包间里传来热闹的声音,悄悄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我一眼看见了慧仙。她坐在一群干部模样的人中间,像一只孔雀开屏,不是开给我看,是开给干部们看。她穿着李铁梅的红底碎花对襟棉袄,头上的髻子放下来,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搭在肩上。也许座位不舒服,她的身体斜着,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姿势有点散漫,她的脸上却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受了宠爱的笑容。很久不见,她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是大姑娘了,我就觉得她有点陌生。他们在喝酒,我在外面看他们喝。慧仙的前后左右,我观察得很仔细,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赵春堂坐在慧仙的旁边,她那条大辫子的辫梢被他抓在手里,赵春堂突然拉一下辫梢,慧仙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举着一只装了橘子水的杯子,与这个碰杯与那个碰杯,碰了这个碰那个,一桌人都碰过杯,赵春堂又拉一拉慧仙的辫梢,慧仙就坐下了。我惊愕地发现,回乡数日,慧仙已经成了赵春堂的木偶,而她那条令人骄傲的大辫子,竟然成了赵春堂手里的木偶牵线!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胸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了。我从地上找到了一块碎红砖,在窗外瞄了半天,我先瞄准了赵春堂,转念一想,虽然是他拽了慧仙的辫梢,可辫子是长在慧仙头上的,她为什么不甩掉他的手呢?她甘心做他的木偶,我就应该瞄着她。我举起碎砖瞄准了慧仙,我看见我的向日葵在小餐厅里热情地绽放,她把餐厅里的所有干部都当做太阳了,一会儿向这个太阳微笑,一会儿向那个太阳鞠躬,她的脸上起了红晕,眼波流转,我瞄准了她的脸,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那是我秘密的向日葵啊,纵有千错万错,我不忍心砸她。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最终我瞄准了餐厅气窗上那块明亮的玻璃,砰的一声脆响,一餐厅的人都回头看着气窗,趁着他们没醒过神来,我撒腿跑了。
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跑了,砸了玻璃就逃跑,这是孩子干的事。事先我自己也预料不到,我在综合大楼守了半天,竟然干了这么一件没出息的事情。我一边跑一边痛骂自己,没出息,没出息,怪不得叫你空屁,你就是空屁,没出息!我一口气跑到了码头上,看看后面无人追逐,便停下了脚步。春节期间的码头空空荡荡的,起重机和煤山都在阳光下打盹,没有人看见我的丑行,我还是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呢?是被赵春堂气出来的?是被慧仙气出来的?我闷闷不乐地走到驳岸上,无意间朝船队打量一眼,又发现了另一个怪现象:我看见向阳船队十一条船家家晾出了衣服,别人家的衣服都安静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只有我和父亲的两件棉毛衫,像两只惊弓之鸟在船篷里东奔西窜。那两件棉毛衫令我睹物伤情,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干的事情和谁都没关系,怪我自己,我是胆小鬼,世界上所有的胆小鬼都一样——只敢发泄自己的恨,不敢公开自己的爱,他们敢于发泄自己的恨,只因为要掩藏自己的爱。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我对慧仙的爱是水葫芦对向日葵的爱,这样的爱,比恨更深奥,比恨更离奇,这样的爱,我已经无法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