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爹,我们不需要房子,我们不可能回去住。”

“回不回去住是你们的事,盖不盖房是我们的事!你去咱村访访,哪有老家儿不给儿子盖房的!”当下给老二下了死命令,让他跟他媳妇说,今天夜里就得定下。老二媳妇说了今天夜里回来住。

何建国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爹的呼噜声响起,才开始跟小西说。他怕万一说了后——不,不会是万一,是肯定——小西会跟他吵,到时夹在父亲和妻子中间的那个场面,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国是这样开的头:“跟你说个事吧小西?”这时他明显感到小西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但还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爹说,想给我们盖房子。”

“盖房子?给我们?”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国搂着她脖子的手加了点儿力,告诉她是真的。小西追问,“在哪里盖?”

“还能在哪里?”

回答得语焉不详,但小西却听得非常明白:“在你们村?……太好了!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也有两处房子了,忙时住城里,闲时住农村……”

“房子盖好了不是说都给我们,只给我们其中的一间,跟我爸妈哥嫂一块儿。”何建国不忍心让顾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间也好,有就比没有强。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你们那不是凉快吗?——让孩子接触接触农村,接触接触大自然,别长大了跟我似的,连萝卜缨子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

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了,希望越大打击越大。何建国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题:“小西,盖房子需要我们出钱!”

小西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彻体会到何为白日做梦。当得知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他们出六万时,她生气了:“跟你爸说,那房我们不要了!”何建国沉默,意思是,该说的他都说了,没用。“不要也不行!凭什么呀?我们北京有工作有家,闲着没事跑你们农村盖什么房呀?吃饱了撑的啊!钱多得没处花了啊!给一大家子人盖的房子,总共八万块钱我们就得出六万,纯粹是敲诈!”

“他们也是好心,愿意老了的时候跟儿女们住在一块儿……”何建国为父亲辩解,自己都觉着没有底气。

“光他们愿意就行啦?怎么着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好吗?”他模仿小西的口吻,“‘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

“何建国!”小西大喝一声,“你还讲不讲理啊!这送的东西和买的东西能一样吗!你送我东西,是好是赖我没话说,不好我扔了就是了,不领你情就是了!你要让我买东西,对不起,就得由着我挑挑拣拣由着我的意愿!”

“为我上大学,他们花了不少钱。从我上大学离开家后,家里一直是我哥我嫂子照顾……”何建国嗫嚅。

这些话顾小西听了不下一万遍。是啊是啊,当年投入了,现在就得要产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账,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国你给我听着,你上大学的钱,现在早就超额还给他们了。从你刚开始工作,月月给他们钱,还给他们买东西,查查看,你们家哪个带‘电’字儿的东西不是我们买的?电话都是我们给装的!”何建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她数落。小西恨道:“平时就知道吹,挣一块钱恨不能说成挣十块!痛快是不是?脸上有光是不是?就你这个儿子能给爹妈长脸是不是?你以为吹牛不上税就可以随便吹是不是?先生,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吹牛也同样!去,跟你爹说,说实话,说你挣的并不多,很有限,说你也需要钱,你也很困难!你现在还欠着银行的几十万贷款没有还!”

何建国只是不动,小西心里一阵悲哀,显然她指望不上他,这一切最终还是得她来出面收拾。于是她起身,下床。何建国以为她要上厕所或喝水什么的,没在意;直到看到她往身上套衣服时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慌得从床上跳起来去拦她。小西使劲推他:“你不跟他说我去跟他说!我宁肯当恶人,也不做穷人!”

“小西小西小西!”何建国紧紧抱住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小西这才一下子不动了,片刻后,流泪了。何建国心头不由得一阵悸痛,下巴轻轻放在妻子蓬乱的头发上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我爹谈,小西你别着急。啊,别着急……”

小西仰起满面泪水的脸,食指在丈夫明显憔悴了的脸上轻轻滑过,流着眼泪喃喃:“建国,你现在是个还没有长成的萝卜啊,他们这么急着吃你的缨子,萝卜可就没有了啊……”

次日下午,小西约着陈蓝老师去了位于京西万柳的“大取舍”。

“大取舍”是一家高档茶社,进门就是一小溪,溪两旁是两排茶室,有的有门,有的无门。无门茶室前垂挂着水晶样的珠帘,影影绰绰。来这里的人,想取安静,可选有门茶室,门一关,自成一统;想取情调,可选无门茶室,透过珠帘看小溪,很有一种“美人涓涓隔秋水”的意境。从前,小西曾跟着简佳和刘凯瑞来过,一来就喜欢上了,暗想以后有事时有必要时,也带人到这儿来。当下就暗暗注意观察,当然,观察的主要是消费水准。不观察不知道,一观察吓一跳,他们三人一个小时,五百块钱!遂也就打消了再来这里的念头,确切说是打消了她自己掏腰包来这里的念头。但是她决定自掏腰包请陈蓝老师来这儿。她得跟陈老师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关于《我被包养的三年》和《人比黄花》,谈谈七万和五千的落差。陈老师是一个独立富裕的女人,是作家,对生活品质有着相当高的要求,谈事不把陈老师约到这种档次的地方,就不能显示出她对她的尊重和诚意。固然是要花些钱的,但正如这家茶社的名字,大取舍,要想大取,就得大舍。她今天花出五百,明天才有可能收获五千,五万。好比农民种地,舍不得种子,哪来的果实?顾小西现在,太太太太需要钱了。

昨天晚上,何建国答应她,他跟他爹谈。但是,能不能谈得通呢?要是谈不通,怎么办呢?她能为了六万块钱,就跟何建国离婚吗?不离婚,再怎么过下去呢?固然他们是AA制,但是夫妻间的AA制哪里能分得那么清呢?……一连串的问题。别看问题多,核心就一个字,钱。不,两个字,没钱。如果有钱,那些问题还算问题吗?可何建国又总想让“家”里人满意,怎么办?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当然,如果他只打自己的脸倒也罢了,可有的时候,不,应该说大多数时候,他还要把小西的脸也给打肿了,才能把这门面勉强给撑起来。如果说,结婚前小西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单身中产——所有收入全归自己,爸妈一分钱不要,手头挺宽裕的——结婚以后却成了穷人。她的钱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生活也不再是她自己的,单身的时候是一个人生活,结了婚后却要和一群人生活。现在马上又要有孩子,想想将来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昨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才睡,早晨何建国再次承诺一定跟他爹谈。一夜之间他似乎又老了好几岁,令小西不忍再逼他。上班的路上她下了决心,今天跟陈蓝谈,而且一定要,谈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