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飞来的(第3/6页)
那温公馆所在地,是一幢新建筑的西式楼房,楼下有一亩地大的花圃,铁栏杆门敞开着,汽车水泥跑道,直通列楼下门廊外,那里正停着一辆汽车。西门太太一看这份排场,心里就想着,这年月住这样阔的房子的主人翁,不是银行界的,就是什么公司老板,这种朋友,如今认得两个,总是有益无损的事。心里这样欣慕着,可是立时也起了另外一种感觉。那个拉二小姐的车夫飞跑向前,二小姐说了一声就是这里,他便将车子拉进了大门,顺着水泥跑道在洋楼下停着。其余两辆车子,自然是跟着。西门太太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衣服,显然是比着二小姐落伍太多,到阔人家里去,是有点相形见绌的,她情不自禁的就退后了两步。二小姐并未介意,径直的朝前走。亚男居次,西门太太最后。
那里门房认得,有一位是和主妇由香港同机来的,便迎向前垂手立着。二小姐道:“二奶奶在家吗?”他答道。
“在家,请进吧!”大家转进屋子的门廊,横列的夹道,左角敞着两扇雕格白漆花门,那是大客厅,里面是中西合参的陈设,紫皮沙发,品字形的三套列着,紫檀字格子和紫檀的琴台,各陈设了大小的古董,屋角两架大穿衣镜,高过人。在下江,这陈设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抗战首都里,全是鼻子挤着眼睛的房屋,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哪里见过这个?大家还没有坐下,一个穿着新阴丹士林长衫的少年女仆,鞠躬迎着说,请里面坐。西门太太看她还穿着皮鞋,带着金戒指呢,把亚男比寒酸了。心想,这人家好阔,未免放缓了步子。可是向旁边穿衣镜里一看,有个妇人退退缩缩的样子,正是走在后面的自己,现着不大自然,便连忙振作起来。
转过了这大客厅,是一个小过道,便是这小过道里,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着。对过一个小些的客厅,远远望着,又是花红柳绿的,布置得非常繁华。还没有仔细看去,却看到外面走廊上走来一个少妇,约莫三十岁,穿一身宝蓝海鹅绒的旗袍,却梳了个横爱丝髻,头发拢得溜光,在额角边斜插了一枝珍珠压发,真是光彩射人。她笑嘻嘻的迎着人,倒不带什么高傲之气,等着二小姐介绍过这是西门博士夫人时,她是十分客气,伸手和西门太太握着,笑道:“久仰,久仰!”二小姐介绍着这是温二奶奶,她们同机飞来的。二奶奶笑道:“怎么说这话,在香港的时候,我们难道不认得吗?怎么一下乡去,就是这多久?其实有警报也不怕,我们家里有钢骨水泥的洞子,非常保险。你不愿躲洞子,也不要紧,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总是临时下乡的,等到挂了球,坐我们的车子下乡去,从从容容的走,准来得及。”她说时一面走,一面引客绕过走廊,踏了铺着厚地毯的扶梯,走上楼去。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洁的丫头老妈子,她们全垂手站立在一边。那一份儿规矩,却是在重庆很少见过的。
温二奶奶引着她们到楼上小客室里坐着,这里算是摩登一点,有了立体沙发和立体式的几桌,外国花纸糊裱的墙壁上,却有一样特殊的东西,照射人的眼睛,乃是一架尺多长的玻璃像框子,里面配着尺来长的半身人像,是位瘦削面孔的老头子,虽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胡子,看那年纪已在五十上下了。西门太太看看这地势已经邻近二奶奶的内室,这像片上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二奶奶不超过三十,她的先生却是这样年老。
西门太太正在这样想着,二小姐却问道:“五爷回来了吗?”二奶奶抿嘴笑道:“我刚刚从香港回来,这两天无论他怎样忙,他也要回来的。请坐,请坐。”大家落了座,她又笑向二小姐道:“我料着你该来了,已经吩咐厨子给你预备下几样菜。”二小姐笑道:“改日再来叨扰吧。”二奶奶道:“你到了重庆来,我得作儿样四川菜请你尝尝。他今天要到很晚才回来的,就是回来了,他也管不着我们什么事。”二小姐道:“不是为此,我难道还怕见人吗?我想早点出去好找家旅馆。”
二奶奶站起来将手作个拦阻的样子,因道:“什么?你要搬到旅馆里去住?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吗?”二小姐笑道:“此话不敢当,我不过怕在这里打搅而已。”二奶奶道:“我这里空屋子多得很,你随便住着,也不碍我什么。我这里用人凑合着也够用了,抽调两个人招待你,比旅馆里茶房好些。至于我这里伙食,如不合口的话……”二小姐立刻两手同摇着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道:“你嫌我们交情不深,搬到令伯家里去可以,搬到西门太太家里去也可以,你若搬到旅馆里去住,你简直说我这里不如旅馆,我有点吃醋。”说着,将脸偏着笑了。
二小姐笑道:“这样说,简直教我没的说了。可是你看我们同来还有两个人。”二奶奶道:“西门太太,我不敢强留,怕西门先生在家等候,在我这里便饭过了,我用车子送她回公馆。令妹也就在我这里屈居两天,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重庆什么都罢了,倒是话剧比香港好,明天有一处票友演的古装话剧,这是个新鲜玩艺,有人送了几张荣誉券来,我请三位看话剧。”西门太太在报上看到这话剧的广告,心里老早就打算了,对于这个新鲜玩意,一定要花几十块钱买一张中等戏票看看。现在听到温二奶奶说请坐荣誉座,这当然是最豪华的,便道:“是二百元一张的呢?是一百元一张的呢?你们自己也要留着两张吧?”二奶奶笑道:“说到荣誉戏券,我们家里竟是正当开支。在这雾季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张送到家里来。我在香港的时候,我们五爷自己难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娱乐,票子放在书桌抽屉里,除了他两位大小姐由成都来了,没有人敢拿,钱是一文也少不了,戏可没人看。这回又是五张荣誉券,人家算定了,在这里挣一千元去。我除了请三位带着自己,还多一张票呢。你三位不来,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
说时,女仆们已在桌上摆着茶点。西门太太看那干果碟子,全是柠檬色的细瓷,上面画着五彩龙。西门博士有这么一只茶杯,珍贵不过,说是因为外国人喜欢这一类画瓷,所以这一类中国的细瓷,倒摩登起来。她便笑道:“二奶奶府上,真是雅致得很,随便拿出一样东西来,都不俗,现在景德镇的瓷器,是不容易到这大后方来了。”二奶奶笑着清大家用些点心,答道:“提起这一套茶点瓷器,是个笑话。战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买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没用,就到香港去了。来来去去,少不得又带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庆来,听说这里少有好的瓷器,又把它带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