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还是我吗?(第3/6页)

二小姐晓得二奶奶有些阔人派头,拜访人家,倒希望人家不在家,好丢下一张名片就走。因之就依着二奶奶的主意,吃过了午饭。一同过江。温公馆里本有两乘自备轿子。她两人正好各坐一乘渡江,向西门德家里来。

西门太太也有了她的计划,先生一走,在势决不能再和这个下逐客令已久的房东斗争,便把东西收拾收拾,在区老太爷那里分一间房子,安顿一部分细软,让刘嫂看守着,自己索性住在温公馆里。为了青萍的事,二奶奶正竭力拉拢着,住在她那里,也没有不欢迎的。这样一想,她也曾把这意思略略的告诉了刘嫂。

这日,刘嫂在厨房里切菜,向对门厨房里的人摆龙门阵。那边厨房,便是房东钱家,他们宾东之间,常在这里收到“广播”。那边厨房里有一个奶妈,她是女佣工中一个有钱而又有闲的人。她没有什么工作,晚上带了一个八个月的小主人睡觉,白天就抱了小主人闲坐。她这份非自由而实在自由的职业,也有点不自由之处,就是主人不能让她抱着小主人走远了。所以她除了大门口望望风景,这厨房里倒是她最留恋的一个所在。

钱家有一个厨子,两个大娘,三个轿夫。这边房客也有两个厨子,两个大娘。当西门德的轿夫还在用着的时候,热闹极了,两家共是十四人,把两个厨房作了他们的“沙龙”,不分日夜,开着座谈会。而奶妈又是他们里面的权威,惹点小乱子也不要紧,反正东家不敢辞退。这时,她敞了褂子半边胸襟,露了一只肥白的乳房,粉刷葫芦似的垂挂在外。她将小孩斜抱在左手肘里,架了腿,坐在案板边,腾出右手来,随意拣着案板上的豆芽来消遣。那也可以说是帮厨子老王的忙。她听到对门厨房有洗锅声,高声问道:“刘嫂,吃了午饭没得?”刘嫂隔了窗户答道:“我们太太回来不久,方才吃完咯。”奶妈道:“我们都要宵夜了,你们啥子事,朗格晏?”刘嫂道:“太太送先生上飞机咯。”奶妈道:“先生坐飞机到哪里去?”刘嫂道:“晓得是到哪里哟!啥子两光三光的,远得很。”奶妈道:“你们先生不在家,太太又天天过江,往后你真是自由了。”刘嫂道:“我们要搬到重庆温公馆里去了。说是那温公馆真好,他们家开七八家公司,开两三家银行,主人家又作大官,打起牌来,输赢几十万咯。在他们家作活路,一个月可以得到万把块钱小费。”

奶妈对于这一类的话,最是够味,便丢下豆芽不拣,抱了小孩子走到这边厨房里来。还不曾谈五分钟,正好房东太太巡查家务到厨房里来,听到了奶妈的声音,便叫道:“奶妈,你怎么又到人家厨房里去了!十回到厨房来,九回碰到你在人家那里。”奶妈笑嘻嘻地抱着孩子走了回来,对于女主人的话,虽然和平的接受了,但她也不示弱,因道:“十回碰到九回,总还有一回没有碰到我吧?人家西门太太都要搬走了,我也只去得今天一天了。”房东太太道:“他们真要搬?搬到哪里去?”奶妈道:“和重庆城里一个顶有钱的温二奶奶认识,要搬到她公馆里去,说是那温家有钱的不得了,开了十几家银行,他们家大娘都挣万把块钱一个月。”房东太太红着脸道:“鬼话!那样有钱,你怎么不到他家去当奶妈?我也晓得这个温家,不过和一两家公司一两家银行里有关系罢了,有什么稀奇!西门太太在我面前提到什么温二奶奶,温三奶奶,我就不睬她,你有那闲工夫去听他们瞎吹牛!”奶妈被女主人当头一棒,就没有敢回嘴。

忽然他家一个女佣人叫了进来道:“太太,家里来客了!两乘轿子抬了两位摩登太太。”房东太太听说,就立刻由厨房迎到前面正屋里来。果然来了两位摩登少妇。前面一位约二十七八岁,穿着海勃绒的大衣,在拿手提皮包的手指上,露着一粒珠光灿灿的钻石戒指。女人们对于这一类的奢侈品,感觉最为锐敏,尤其是常走大都市的下江太太。因之房东太太猜定了这是个极有钱的人,正要打量后面一位年纪更轻的,这位太太先就点了点头道:“这是蓉庄吗?”房东太太笑道:“是啊!你太太贵姓?”她道:“我姓温,请问西门先生住在哪里?”房东太太笑道:“你是温二奶奶吗?”二奶奶笑着说了一声“不敢当”。房东太太因笑道:

“我是久仰得很!久仰的不得了!常听西门太太提到的,他们住在右手这幢房子里,我来引路。哦!还有这位是?”说着望了后面的区二小姐点头。二奶奶便给她介绍了。房东太太引着两人到西门家楼下,高声叫道:“西门太太,你家来了贵客了!”

西门太太早在楼廊上看见了,心想她又不认得二奶奶,你看,要她这样满面春风当着招待!便在楼上招手道:“请上楼,我们真是分不开,一天没有到你公馆里去,你就追着来了!”二奶奶笑道:“我早就要来看看你的宝庄。”房东太太在一旁插嘴道:“我们这里,和你公馆打比。真是天上地下了,还说什么宝庄!”说着,一路引了二位上楼。

西门太太将客人引到屋子里来坐时,刘嫂觉得这两位贵客上门,脸上异样风光,忙着进来张罗了一会茶水,却向房东太太笑道:“钱太太,你信不信呢?我们要搬过江北,不是有地方吗?”

钱太太虽觉得这个老妈子太没有规矩,然而她不知轻重的已经说出来了,这个问题是讨论不得的。便笑道:“我怎么不相信呢?你们有好房子住,为什么要住这不好的房子呢?”刘嫂益发顶了她一句道:“哪里哟,房东不借给我们就是了!”西门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快出去,客来了,哪里有你在这里说话的份!”

房东太太更是见机,早已偏过头去和二奶奶说话,打了一个岔,将这句话锋躲闪过去。她看到西门太太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也许人家有什么亲切话要谈,便站起来向二奶奶点着头道:“我先告辞了,回头请到舍下去坐坐。”说着她自下楼回家去了。她回到家里,倒呆坐着想了一想。

记得丈夫的大哥钱尚富,常说过温五爷是重庆城里一位活财神。他有一位二太太,最掌权,自然就是这个人了。西门太太常说,到温公馆去,倒是真的。他们认识这种财神,还怕没有钱花,怪不得西门德去仰光了。

正想得出神,只昕得走廊下有人跑得“冬冬”有声。奶妈叫道:“哎呀!太太快点出来吧!”房东太太不知有了什么急事,抢着迎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奶妈笑着喘了气道:“那位太太说,要到我们家来看看你咯。”房东太太问道:“真的?”她道:“朗格不真哟?她叫我回来先通知你一声。”房东太太笑起来道:“她自然要来看我。我们在上海是老朋友,老姊妹,她虽然作了女财神,我们往日的交情还在,赶快叫厨房里预备开水泡好茶,不,还是叫陈嫂来吧!”陈嫂在门外答应着进来了。女主人笑嘻嘻的道:“我们家来了贵客,快把先生由外国仰光带来的咖啡听子拿去,煮一壶咖啡来。上次你煮的咖啡很好,就照那个样子去煮。”这陈嫂在这主人家多年,颇知主人脾气,凡是与主人有银钱来往的,或者可以帮着主人发财的,来了之后,主人都煮咖啡给客喝。碰得好,家里赌上一次钱,可以分几百块头钱。因之听了太太之言,很高兴的去煮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