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梦魂中(第4/5页)
“走不下去的,原因你知我知,为什么你就不能面对它呢?我要的不是你上大夜班守候我,我要的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你每天跑去医院,还有你说的那些什么有鬼魂的事情,都是你的借口,我认为你做这些事的目的就是想逃避我,你——”
她把头一甩,不讲了。
他情愿她对他叫嚣责骂,挥拳掴耳光都可以,而不是当时那样反过来想要怜悯自己的假道学。我真的是那样不值一提吗?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所付出过的,如此轻易就可以全部被抹煞了吗?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孩。”他咬紧牙,告诉自己,这次绝不可以掉泪。
“谢谢。只是我早过了女孩的年纪,你也早不是男孩了——”她说,“至少以后你就不用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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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午夜,他就已经把那晚新开的威士忌整瓶都喝完了。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但是除了喝醉外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最不想感受的情绪就是悲伤。
不光是小杰,店里大部分的人大概都猜出了他追出门后发生了何事。不想让酒醉的他在前场失控,影响了其他客人乐不思蜀的欢乐,小杰把人带回了他们的休息室,帮他打了湿毛巾,还泡上一杯解酒的浓茶。
醉醺醺的阿龙当时还催促在一旁看顾他的小杰,要他快回去上他的班,别让他妨碍了他的业绩。小杰却没理会,继续留在小房间里。或许他自以为当时还口齿清晰,其实根本没人听懂他都在咕哝些什么。难道小闵没有对我说谎吗?她早和濑川勾搭上了这不叫作说谎吗?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相信我近来碰到的怪事连连?还是说,她一直另有所指,却始终不愿意跟我把话摊开来明说?
说谎的罪名指控,那是对他人格的污蔑。某些事,他并不认为她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那些事情本身就没有清楚的答案,他无法整理成一则则结案报告向她解释,如此而已。
比如说他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曾教过他探戈的国标舞助教,那人的自杀悲剧又何必拿来作为向她交心告白的素材?反而当自己跟她坦言了在 MELODY 门外遇见的游魂,招来的却是她的不屑?
两年多来的互相照顾做伴,难道这不是关系中最重要的吗?她有没有想过,她自己的肉体沾染过多少男人的淫腥,她以为一般男人会对这种事真的不在意吗?如果碰到的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
像他这样的男人。
他承认,他也许还停留在高中时期对那个叫咪咪的遐思,等到面对的是真实的小闵肉体时,他没有料到,那感觉的落差竟然如此强烈。
曾经少女的纤细,就像一株阳光下的百合,如今变成了在夜里恣放生猛的昙花,张开了姿态曲娆的瓣蕊,勾环住了他的身体,他再不能像点阅网路图片时那样,可以随时登出或另开视窗。
之前他并不知,自己对性这件事原来是有洁癖的。小闵在乎的也就是这件事吗?
两人都想去克服的问题,但谁都没有那个勇气把话明说。是的,我很在乎你,但只要你还在做这个行业,我就没办法进入你的身体……需要这样坦白吗?
或者他可以更理直气壮一点:是你在自卑吧?你以为只要能跟你上床就代表不介意你的过去?你到底想证明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交给时间慢慢去化解?
他呵呵对着眼前天旋地转的小房间发出傻笑:原来这就是喝醉的感觉,早知道就常把自己灌醉,如果她要的就是我以做爱来证明我爱她的话……她懂不懂有时候不做爱是因为更在乎?
只有时间能帮助他确定,对她的感觉,并非只是青春期性幻想的补偿。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好不容易学会,如何不让性冲动驽钝了自己的判断。性这件事已经让自己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习惯于用性的模式来解释太多的关系,对于相爱与做爱之间到底有何差别,便成了他小心翼翼不敢妄做结论的一道谜题。
如果不是那年,在舞蹈教室,那次经验让他同时感到困惑羞耻与难忘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认定不去谈论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尤其是在他已经选择了小闵之后,大学时代的意外之“举”早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如果他可以选择较容易的那一条路,何必要让自己陷入无谓的庸人自扰?
虽然从没有和同志的圈子有任何接触,但是每天上班看着对面的酒吧里同志进进出出,他也从没有异样的感觉,既没有嫌恶,也没有不自在,他自认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人。
他只是不喜欢被分类的框框捆绑。
尤其双性恋这个字眼最教他无法接受。仿佛,那三个音节总在若有似无暗示着,那不过是当事人不愿面对真相时所寻求的借口。
性冲动的来去是难以预测的一种神秘潮汐。
有时一整个月都不被它干扰,有时却在最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浪袭他一身。
对于同性,不是因为有欲望需要被填满,而是总在突如其来的某个时间点上,某个人让他起了又恨又怜之心。
你就一定要这样吗?他对 Tony 咆哮: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请你停止——
然后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对方的唇吸去了他所有的想法,让他成了一个灵魂空白的人,好像他的人生可以重新开机启动重来……
自那之后,他会开始注意起男人的唇。
然而,能够让他聚焦的唇,往往只发生在一瞬间,转眼就过去了,甚至还来不及感觉,那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性的挑逗?
还是因为,身为男性,同类之间能够表达情感的方式过于有限,才让自己强烈意识到对男性之唇的好奇?
可以握手但不能牵手,只能短暂拥抱却不能依偎。但明明有时也会对他们的陪伴有眷恋,对他们的无助也会有护惜。
虽然他在国中的时候就跟女生发生过性关系了,但他不能否认,男性之间也可能存在着那些微妙而复杂,但却不被允许去探索去体验的冲动。
原来这就叫作污名化。
经常看到的一个字眼,如今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根本不必做过什么,却仍会担心被波及的一种恐惧。
他一直想要知道,同性间性的吸引,对那些表明同志身份的人来说,是打从一开始就确定的吗?难道人生在不同阶段被不同的性别吸引,只能被冠上逃避面对的罪名吗?
自 Andy 昏迷之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自问。
他并不是在抗拒,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对任何事都习惯抱着怀疑的态度。他的怀疑与无法选择又是怎么开始的?是不是因为从意识到自己也会被同性吸引开始,他就发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比喜欢同性更难启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