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老王近来似乎变了一个人,他每天总是比李向明和马晓初早来一会儿,打完开水之后,擦地抹桌子,两个人来到办公室时,老王已经做完了一切。老王穿着似乎也不那么随意了,皮鞋有了光泽,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出的尿骚味和中药味也比往日淡了不少。

李向明诧异地看着老王道:老王是不是不让你转业了?

老王不说什么,冲李向明笑一笑。

上班时,老王从柜子里搬出三大本“军史”,给每个人的桌前放一本,然后郑重地说:咱们再学学“军史”,对咱们有好处。

马晓初从纸上的一堆股市指数上抬起头道:老王你是不是搭错神经了,这是犯那门邪,“军史”我都快背下来了。

老王说;你背下来了,可你并不了解它。老王拍一拍厚重的一大本“军史”,他翻到第一页,字字句句地读下去。老王觉得自己读的不仅是历史,而是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感召着他,让他悲壮感动,他在悲壮感动中找到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从他心底里正一点一滴地升起。

李向明在老王的影响下读着“军史”,读了几次便有些心神不宁,他从抽屉里拿出“业大”课表,他发现今天晚上“业大”有课。这几天,他家里又来了一拨乡亲,忙得他都快忘记上课这事了。他一发现今晚有课,很快地就想到了张辉,那个面孔很白的女孩,心里就像吹过了一缕春风,让他身心顿时轻松了不少。

有乡亲们住在家里他觉得累人,没有乡亲的日子,他仍然不轻松。他不知道背着大包小包的乡亲们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前。

李向明家里没有装电话,单元楼道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他一听到楼道里的电话响他就紧张,他没有勇气去接电话,当他犹豫时,邻居接了电话,发现不是找他的,他才吁口气。以前每次乡亲们来,总是找到军部大楼门岗那里,再由门岗给他打电话,时间长了,连门岗的警卫战士都对他这个单元的电话熟悉了,对他的声音也熟悉了,他一接电话门岗就说:李干事,门口有人找。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浑身就一凉,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冲玉枝说:又来人了。

玉枝也没法说什么,不管正在干什么,便一头钻到厨房里开始张罗饭菜,李向明便闷着头去门岗接人。

夜半的电话响起时,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找他的。有时他拿起电话还没等门岗讲话,他就先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接人。

时间长了,李向明和玉枝两人夜晚睡觉总不踏实,有时刚睡着,就听见楼道里的电话响,两人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就是电话不是找李向明的,两人也心有余悸久久睡不着。恍似在静等着电话再次响起,终于找自己了,才完成了一种夙愿似的。

有一天,快半夜两点了,电话响了一声,接着又不响了。两人都醒了,等着电话正常地响起,可电话就是不响。两人便都睡不着了,李向明就说:睡吧,也许是电话接错了。玉枝悲哀地说:我都快成精神病了。

两人说完了仍睡不着。李向明就说:要不我去门口看一看。玉枝不说话,李向明又等了一会儿,便穿衣起床,一会儿回来说:门口没什么人。两人这才睡下,可没睡多会,起床号就响了,两人头晕脑涨地睁开眼睛时发现对方的眼睛都是红肿着的。

李向明一边穿衣服一边哀叹:这日子。

玉枝说:都怪咱们没出生在城市里。

白天上班,李向明也怕办公室的电话响,电话每次响他都等老王和小马去接,发现不是找他的才顿时松口气,有时办公室就他一个人,电话一响他也不想接,心想,要是找自己的,能熬一会儿是一会儿。李向明实在说不准乡亲们会什么时候出现在S军的门岗前,老区的人民就像当年八路军打游击似的,神出鬼没不分白天黑夜,冷不丁就会冒出来,让李向明防不胜防。

时间长了,李向明和玉枝两个人的情绪总是不高,夫妻生活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很少有热烈缠绵的时候。

李向明想到结婚这么长时间仍没个孩子的问题,他左思右想终于发现是自己和玉枝这种不正常的情绪影响了下一代的出世。那天晚上,李向明就把自己的想法向玉枝说了,玉枝没说什么,哽咽着哭了。李向明的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烦,他本来想,自己说完这话,能调动一下玉枝的情绪,两人热烈一些做一次夫妻间的事,说不定就能生出孩子来。可玉枝的哭泣,完全破坏了李向明的心境。

李向明的心境最放松最愉悦的时刻就是在“业大”的课堂上,还有放学走在那条黑胡同里。课堂上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张辉的存在,他一边听讲,一边用眼角扫一眼张辉坐的那个墙角,张辉听课总是目不斜视。在日光灯下张辉的脸孔显得很白。张辉的穿着打扮极普通,普通得她走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来。李向明的课听得也很认真,他发现这种时候的记忆力很好,精神也特别饱满,老师讲的每一句话他都能记住,根本用不着回去再复习。

下课铃声一响,他条件反射地瞄一眼张辉坐的那个墙角,他看见张辉匆匆地收拾完桌面上的东西便径直朝门口走去。他也忙跟过去。接下来就是那条漆黑一片的小胡同。张辉走在前面,他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他尽力放轻自己尾随的脚步,怕声音太大吓着张辉。一晃这条胡同他和张辉已经走了两年多了,再有半年该结束了。他走在这条胡同里,每次走都有一种神秘的紧张感,他也说不清楚这种神秘紧张感从何而来。

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他才终于看见了张辉的身影,张辉头也不回,很快穿过马路,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楼群里走去。他站在那里看一会儿,直到张辉的身影消失在楼群中,他才怅然若失地叹口气,往回走。这时他想起了家里的玉枝,他不知此时的玉枝在干些什么。玉枝和乡亲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玉枝仍在那里暗坐着,把自己笼罩在泥汗味和卷烟辣味的煎熬中。他以上课为缘由还可以离开家门轻松几个小时,可玉枝没有理由,她得在家陪伴着那些乡亲。他一想到这些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玉枝,究竟哪里对不住,他又说不清。

上“业大”两年多了,他只和张辉说过一次话,从那几句简单对话中他才发现张辉根本不知道他是她的业大同学。

那一次也是在那条胡同里,他尾随着张辉正往前走,突然他被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个跟头,低头细看时,才发现是个人正蹲在那不知干什么。他怕张辉走远,忙抬脚又向前走。走到胡同口,他没发现张辉的身影,他正偶然回顾时,才发现张辉出现在他的身后。张辉看了他一眼,他想起蹲在胡同里的那个人,忙笑着冲张辉说:原来是你呀,差点让我摔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