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给父亲当了十三年警卫员的小伍子,终于离开了父亲。在这期间,父亲动过多次让小伍子下部队的念头,他总觉得把小伍子留在身边可惜了,应该让他到大风大浪里接受锻炼。可事到临头,父亲又舍不得了,小伍子更是不放心父亲。父亲张罗着让他离开时,小伍子也试着挑了几个接自己班的人选,这些人选都是从班排连的士兵中层层挑选出来的,先在小伍子的带领下,在父亲身边干了些日子,名曰考察,可考察的结果,总不能让小伍子满意,不是话多了,就是话少了,要么就是父亲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又找不到,总之,在小伍子的眼里,这些人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自然也感到别扭,不停地发脾气。小伍子就说:拉倒吧,我不走了。这句话正合父亲的心意,于是小伍子就不走了,几次三番之后,小伍子一直在父亲身边呆了十三年。

先是打完了三大战役,最后剿匪也结束了,本以为天下太平了,那些日子小伍子准备离开父亲,父亲也准备让小伍子走,部队都找好了,让小伍子去连队当连长。正在这时,朝鲜战争爆发了,一切计划又落空了,父亲又带着小伍子去了朝鲜。风风雨雨的在朝鲜又战斗了几年。终于回国了。此时,父亲已经是军区的参谋长了。和平年代的父亲,身边一下子多了许多人,秘书、参谋、公务员,小伍子这个警卫员显得就不那么重要了,他每日里仍全副武装地出现在父亲面前,可小伍子已经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父亲终于意识到,该让小伍走了。小伍子也知道,他再留在父亲身边已经不合时宜了。

那天晚上,父亲举行了一个家宴为小伍子送行,母亲特意提前一个多小时从文工团回来,为两人做了一桌的酒菜,父亲特意交待母亲,一定要做两碗白肉,多切蒜沫。母亲也知道小伍子和父亲的情谊,如果没有小伍子,父亲说不定已经死过几次了。

父亲和小伍子一上桌就看到了那两碗白肉,父亲说:小伍子,干吧。

两人就先埋下头唏里呼噜地吃肉,吃到一半,小伍子抬起脸来,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白肉让他们想起了当年。

父亲的眼里也泪眼矇眬了,父亲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了烧酒。父亲说:干了它。

两个人咕咚一声又把酒干了。

父亲说:伍子,你就是我老石的影子,明天你走了,我的魂就没了。

小伍子说:首长,你是我的主心骨,我走了,就没主意了。

父亲说:瞎说,你还是军人,啥时候想见我,家里的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小伍子就左抹一把泪,右抹一把泪地说:首长,我舍不得你呀。

父亲放下杯子,豆大的泪滴也滚落下来,两人就抱头痛哭了一回。一旁的母亲看到此情此景也是泪眼矇眬了。那天晚上,小伍就睡在了家里,他和父亲躺在了一张床上,战争年代,两个人一直这么睡过来的,那时小伍子浑身上下的每根神经都是醒着的,只要父亲一有动作,他总是能及时醒来。

现在用不着小伍子这么惊醒了,两个就漫无边际地聊天。

小伍子说:等再打仗时,我随时出现在您的身边。

父亲说:伍子,我会想着你的,你放心。

小伍子说:首长,我舍不得离开你。

父亲说:你岁数也大了,也该成家生子了,过日子了。

小伍子说:首长,我会想你的。

父亲说:明天我会去送你。

第二天,父亲果然送小伍子下部队了。出发是很隆重的,两辆吉普车载着父亲和小伍子走了。一个警卫员到部队任职,还从来没有这么隆重过,别说小伍子现在是位副营长,就是师长去任职,也从没有这么隆重过。小伍子任职那个部队就是父亲当年带的那个团。父亲把小伍子放在自己的老部队,心里踏实。

小伍子离开父亲刚开始那几日,父亲真的是丢了魂似的。上班时,公文包明明就放在茶几上,他非得去柜子里翻找,到了办公室,茶杯里的水,不是热了就是凉了。于是,他就喊:伍子。

公务员就应声进来了,父亲这才恍过神来,忙冲公务员说:小李,麻烦你,给我沏杯热茶。

公务员小李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客气,忙去倒茶去了。

那些日子,父亲真的感到很别扭。

小伍子经常来看父亲,一来就和父亲说部队下面的事,父亲就很感兴趣地听。有时候小伍子来不了,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或者家里和父亲谈上一会儿。说完部队的事,父亲就说:伍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成个家了,要不我给你张罗?

小伍子忙说:不用,不用,到时我找好了,请首长过目。

不久,小伍子果然把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带到了家里,父亲上眼下眼地看了姑娘一眼说:中,我看就是她了。

小伍子也咧着嘴说:那就是她吧。

这姑娘是搞妇女工作的,在区里很活跃。小伍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有了父亲这句话,小伍子很快就结婚了。

小伍子后来又当上了团长。不久,赶上部队整编,小伍子便离开了部队,转业回了老家。那时小伍子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手牵一个,怀抱一个,来向父亲告别。

父亲就说:伍子,到了地方上好好干。

小伍子说:首长,我舍不得离开部队,舍不得离开你。

父亲背过身去,部队整编,他也想过小伍子的出路,试图把小伍子安排到别的部队,可别的部队那些团长,资历都比小伍子老,动哪个都不合适,这时父亲后悔是自己耽误了小伍子,要不是为了自己,让小伍子早到部队摸爬滚打的,也就有了资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让小伍子走了。

小伍子终于离开部队,回了老家。

不久,小伍子就来信说,自己回到老家的县里,当上了书记。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吃白肉,喝烧酒,自己把自己给灌醉了一次。从那以后,小伍子三天两头给父亲来信,谈地方上的事,小伍子每前进一步,父亲都为小伍子感到高兴,每封信小伍子都说自己想念部队,想念父亲。父亲又何尝不想念小伍子呢,有时父亲做梦还喊着:小伍子,牵马来。父亲的记忆仍停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这么想着小伍子,小伍子突然在一天夜里敲开了家门。父亲被眼前的小伍子吓坏了。小伍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出现在父亲面前,他头发蓬乱,衣衫破碎。小伍子一见父亲就说:首长,救我。

父亲不知道,一个县委书记怎么弄成了这样。原来一帮造反派,造了县委的反,把小伍子抓了起来,并说他手里有人命,是他和哥哥当年联起手来,杀了那个妓女。造反派要就地正法小伍子。现场都准备好了,召开一个全县公审大会,小伍子得知这一消息,头天夜里就跑了。小伍子毕竟当过父亲十三年的警卫员,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借着夜色,他一口气跑出了县城。白天他不敢走,只有等到晚上,他扒火车,昼伏夜行,跑出县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投奔父亲,他知道,只有父亲才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