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常小美事件

那天崔成和牛帅正在练习扶墙顶砖，因为他们站立时，脖子都不够挺直，这是迟班长告诉他们的最管用的办法。他们晚上睡觉的枕头早就撤掉了。牛帅的脖子有点短，顶起来龇牙咧嘴的，非常费劲；崔成咬着牙纹丝不动。牛帅愤愤地说，没有想到你这娃儿还是个奥特曼呢。正说着，迟班长一脸阴沉地走了过来。

崔成，你来一下。

听到迟班长叫他，崔成的心扑通跳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忐忑不安地跟着迟班长来到操场边。

常小美，你认识吧？迟班长黑着脸问。

听到这个名字，崔成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手足无措起来，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下子被揭穿了一样，简直无地自容。他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答话。

你这个兵还真是复杂啊，女朋友都找上门来了，而且是北京的女朋友。人家说这事时我还不相信，就给你打了包票。迟班长十分不满地说。

崔成连忙解释说，班长，你误会了，真不是什么女朋友，就是普通的朋友，在北京做生意时认识的，她是我的一个客户。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联系了。

迟班长恨恨地说，少来这一套，没有那个意思人家会找到这里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绝对的军事重地，接访都要特批的。那个常小美的妈妈可真是不简单，托人都托到这里了，要不是老首长亲自说话，她们早就被丁大队撵出去了。你跟我先去见人吧，等回来再和你算账！

常小美是崔成跟着亲戚赵老六在北京做土特产生意时认识的。

常小美是个地道的北京女孩，在一家电信设备公司做前台工作，公司的老板是个东北人，经常在赵老六的店里采购一些土特产作为送客户的礼物。崔成一直负责开车接送货，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常小美性格开朗乐观，做事极有分寸，见过大世面，很能揣摩人的心思。

在赵老六那里做了一段时间后，崔成觉得赵老六做生意一点儿也不活泛，就决定自己开一个摊。这还是常小美帮他出的主意，而且帮他在西城区租了一家店铺，价格公道，还帮他拉了一些客户。常小美十分聪明而且善解人意，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显得轻描淡写，并不让崔成感到尴尬，也不觉得心里有什么压力。

常小美极力想把他拉进她熟悉的圈子里，崔成明白她的用心，她希望崔成能迅速地入乡随俗，融入北京的生活。她在一群人中间总是最活跃的一个，有时会很疯，那是属于她的天地。她把崔成介绍给她熟悉的每一个人。她天生喜欢热闹，有着一大帮说不清来处的同龄朋友，干什么的都有，大多都是她的同学。他们天南海北地谈世事、谈饮食、谈明星、谈服装……他们似乎在热闹和放肆中找到了乐子，以此冲淡了日常的烦恼。一到这个时候，崔成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觉得他们谈的事大多都与他无关，他也不太感兴趣，即便每件事都那么新鲜而陌生，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吃喝玩乐。他只能在一旁附和，笨拙地点头。他很想努力地适应，但总觉得假，每次聚会结束后，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常小美总是安慰他说，再过个两年三年，你什么都会适应的。

记得那次常小美过生日，崔成给她买了一条丝绵的围巾。他知道她喜欢那个牌子的服饰，去买时才知道昂贵的价格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但还是咬牙买了下来。常小美的家境非常优越，收到礼物时，她也没有言谢，随随便便撕了标签就围在了脖子上，根本没当回事。那天吃完饭，她带着一群朋友来到KTV的包房里玩，常小美喝了不少酒，嘴里还叼着烟，当着众人的面一个人跳起舞来，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她拼命地扭动身体，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崔成没想到她柔软的身体竟有这么强烈的能量，尤其是她的眼睛里露出的神色，这是崔成万万不能接受的。

还有一次，他们钻进了后海闹哄哄的人堆，找了一家靠近水边的酒吧，在烛光下喝红酒。有一个歌手在流动的船上深情地模仿费玉清，唱着一首首老掉牙的情歌，很是清脆悦耳——是常小美掏钱让他唱的。崔成无聊地看着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个调酒师在哗众取宠地表演，崔成漫不经心地听着各种歌声飘来飘去，和常小美之间像被什么隔着，模模糊糊的。常小美叽叽喳喳地说着，而他什么也听不到。他知道自己根本融不进她的生活。

崔成觉得自己和常小美的差距太大了，而她在朋友们面前总管他叫“我的小男朋友”，崔成一直把这个称呼当作玩笑，从没有当过真。她见多识广，而他不过是刚从农村来的土老帽儿，怎么可能是她追求的男人呢？崔成认为适合她的男人，一定是事业有成的北京人，和她谈得拢，学识渊博，沉稳老练，而且有幽默感。

常小美的笑声总是那么清脆，像秋风一样清爽透亮，她的美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欣赏她的人。其实常小美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啊，通情达理，干净利落，面带几分喜庆，见过世面，可惜就是不适合自己。

在北京的那段时间，崔成觉得自己过着一段并不真实的生活，他试图按着常小美的想法改变自己，穿着常小美挑选的衣服，头发剪得利利索索的，与她一起见各式各样的人，连口音也带着几分北京腔。为了让他能融入自己的生活，常小美费了很多心思，野心勃勃地试图改造他、驯服他。那时，崔成感到从没有过的迷惑，从开始的兴奋和好奇，到后来对自己深深的怀疑，他觉得自己堕落了、虚荣了。每次与常小美出去就像是在演戏一般，并不是真正喜欢。最后他下决心舍弃了这一切。

他觉得身体的每一处渗进去的都是林木的气味，他是属于家乡的，无法改变。在北京的生活轻飘飘的，杂乱无章，漫无头绪，他只能心不在焉地活着，心无定所。那是一个用街道、楼房、车辆和商场组成的世界，虽然热闹无比，随时随地都会出现新奇玩意儿，但哪一处属于他呢？想看一看干净的天空都不容易。因此，常小美嘲笑他的心态就像一个老头儿。

父亲叫他回家时，他想了很久，最后痛下决心，打电话告诉常小美自己决定离开北京了。当时他并没有听出她的悲伤和惊慌失措，和他预料的一样，她只是问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时候，崔成觉得他们其实离得很远，就像是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里。

后来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他也就干脆停了北京的电话卡。他觉得他们永久地分开了，不再有任何关系了，这也许是最合理的结果。虽然他偶尔也会有一点淡淡的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