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铺(第5/7页)
不到一个下午,麦子就割完了。校长受了感动,通知伙房免费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萝卜炖肉。但这次管够。大家洗了手脸,就去吃饭。那饭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几天里,却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学。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他却突然决定不上了。当时是实行责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带着麦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几亩,现在麦焦发黄,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老婆又来了,但这次不骂,是一本正经地商量:
“地里麦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让它龟孙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着屁股就走了。
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卷,递给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们燃着烟,吸了两口,他问:
“老弟,不说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一个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俩儿过心不过心?”
我说:“那还用说。”
他又吸了一口烟:“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打实告诉我。”
我说:“那还用说。”
“你说,就我这德行,我能考上吗?”
我一愣,竟答不上来。说实话,论王全的智力,实不算强,无论什么东西,过脑子不能记两晚上,黄河他能记成三十三公里。何况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记性更坏。但他用功,却是大家看见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还差这一个月?!”
他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突然动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受苦了。跟你说实话,为了我考学,我让大孩子都退了小学。我要再考不上,将来怎么对孩子说?”
我安慰他:“要万一考上呢?这事谁也保不齐。”
他点点头,又说:“还有麦子呢。麦子真要焦到地里,将来可真要断炊了。”
我忙说:“动员几个同学,去帮一下。”
他忙摇头:“这种时候,哪里还敢麻烦大家。”
我又安慰:“你也想开些,收不了庄稼是一季子,考学可是一辈子。”
他点点头。
但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人醒来,却发现王全的铺空了,露着黄黄的麦秸。他终于下了决心,半夜不辞而别。又发现,他把那张烂了几个窟窿的凉席,塞到了“磨桌”枕头边。看着那个空铺,我们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终于哭了:“你看,王全也不告诉一声,就这么走了。”
我也冒了泪珠,安慰“磨桌”,没想“磨桌”“呜呜”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当时我有《世界地理》,也没让他看。”
停了几天,又发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恋。失恋的原因他不说,只说悦悦“没有良心”,看不起他,要与他断绝来往;如再继续纠缠,就要告到老师那里去。他把那本卷毛《情书大全》摔到地下,摊着双手,第一次哭了:
“班长,你说,这还叫人吗?”
我安慰他,说凭着他的家庭和长相,再找一个也不困难。他得到一些安慰,发狠地说:
“她别看不起我,我从头好好学,到时候一考考个北京大学,也给她个脸色看看!”
当时就穿上鞋,要到教室整理笔记和课本。但谁也明白,现在离高考仅剩半个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再“从头”也来不及了。
第三件不愉快的事情,是李爱莲的父亲又病了。我晚上到教室去,发现她夹到我书里一张字条:
哥:
我爹又病了,我回去一趟。不要担心,我会马上回来。
爱莲
可等了两天,还不见她来。我着急了,借了“耗子”的自行车,又骑到郭村去。家里只有李爱莲的母亲在拉麦子,告诉我,这次病得很厉害,连夜拉到新乡去了。李爱莲也跟去了。
我推着自行车,沮丧地回来。到了村口,眼望着去新乡的柏油路,路旁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暗想:这次不知病得怎样,离高考只剩十来天,到时候可别耽误考试。
六
高考了。
考场就设在我们教室。但气氛大变。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遵守考场纪律”,“不准交头接耳”,“违反纪律取消考试资格”……门上贴着“考试细则”:进考场要带“准考证”,发卷前要核对照片,迟到三十分钟自动取消当场考试资格……小小教室,布了四五个老师监堂。马中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地讲话:“现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丢人,但违反纪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秆草埋老头,丢个大人!”接着是几个戴领章帽徽的警察进来。大家都憋着大气,揣着小心,心头嘣嘣乱跳。教室外,停着几辆送考卷和准备拿考卷的公安三轮摩托。学校三十米外,划一条白色警戒线,有警察把着。
警戒线外,围着许多学生家长,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我爹也来了,给我带来一馍袋鸡蛋,说是妈煮的,六六三十六个,取“六六顺”的意思。并说吃鸡蛋不解手,免得耽误考试时间。这边考试,爹就在警戒线外边等,毒日头下,坐在一个砖头蛋上,眼巴巴望着考场。头上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珠,他不觉得;人蹚起的灰尘扑到他身上和脸上,也不觉得。我看着这考场,看着那警戒线外的众乡亲,看着我的坐在砖头蛋上的父亲,不禁一阵心酸。
发卷了。头两个小时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头晕,恶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我想,完了,这考试要砸。
何况我心绪不宁。我想起了李爱莲。两天前,她给我来了一封信:
哥:
高考就要开始了。我们大半年的心血有没有白费,就要看这两天的考试了。但为了照顾我爹,我不能回镇上考了,就在新乡的考场考。哥,亲爱的哥,我们虽不能坐在一个考场上,但我知道,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愿我亲爱的哥你也能够考上。
爱莲
就这么几句话。当时,我捧着这封信,眼望着新乡的方向,心里发颤。
现在,我坐在考场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乡准时赶到考场没有;不知她要在医院照顾父亲,现在疲劳不疲劳;不知面对着卷子,她害怕不害怕,这些题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像出她十分严肃,正在对我说:“哥,为了我,不要胡思乱想,要认真考试。”于是,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几道题。这时考题看清了,知道写的是什么。还好,这几道题我都背过,于是心里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钢笔水,开始答题。一答开头,往常的背诵,一一出现在脑子里。我很高兴有这一思想转折,我很感激李爱莲对我现出了严肃的面孔。笔下“沙沙”,不时看一看腕上借来的表。等最后一道题答完,正好收卷的钟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