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4页)

那几天祸不单行,那棵文竹不知怎么搞的也开始发黄,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刘川那几天也像被霜打了似的,守着花盆神魂离窍。在和陈佑成一起做板报时,陈佑成神神秘秘地和刘川咬了阵耳朵,陈佑成肯定地认为,“玻璃”绝非病故,亦非自杀,而是死于他杀,死于蓄意的谋害。在“玻璃”暴亡文竹枯萎的背后,显然潜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而且凶手肯定就在四班内部,这个凶手不是别人,就是四班的班长梁栋。

梁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佑成言之凿凿。虽然刘川也明知他又在搬弄是非,但“是非”不一定不是“事实”,而且陈佑成的怀疑,刘川在其他人那里也陆续得到了证实。那天中午刘川回监号吃午饭的时候还喂过“玻璃”,“玻璃”那时候还健康完好,还从水草里游出来找他来呢。下午,大家都去大教室听形势教育课了,快下课的时候班长梁栋被一个队长叫回分监区往储藏室搬东西去了,因此只有他一个人有时间回监号作案。至于作案的动机,那还用说吗,按陈佑成的分析,现在梁栋想回家过节都快疯了,因为他妈得了癌症,可能活不过今冬。梁栋四十多了还没结婚,人虽阴险,却是个孝子,对他妈好得不行,他妈也对他好得不行。李京也说他看见梁栋找庞建东和冯瑞龙谈争取春节回家的事,谈得痛哭流涕的。梁栋肯定知道,三分监区的两个名额当中,四班只能占据一席,而在他回家路上横刀立马的对手,唯有“刘大将军”!

几天之后,文竹也死了。与玻璃同样,死因不明。

那几天刘川的身边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古怪,一件比一件可疑,一会儿他晾在床头的袜子不知被谁扔在地上,脏得还要重洗;一会儿他明明叠好的被子不知被谁把棱角弄瘪了,让巡筒队长一通教训;一会儿刘川负责打扫的书架上,摆好的书籍突然歪七扭八……这些事总是被班长梁栋第一个发现,第一个批评,而且队长肯定会马上知道,而且免不了扣分。刘川因此对陈佑成李京孙鹏他们的分析,渐渐深信不疑。他越来越相信玻璃和文竹的死于非命,十有八九是梁栋下的毒手。他也看出梁栋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所追求的目的并非扣掉刘川几分,这些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都在试图把刘川激怒,让他控制不住自己,让他找人吵架,顶撞队长,引发冲突。

但刘川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在对春节探亲人选进行民主评议的前一天,刘川终于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是全监狱统一评选板报的日子。他和陈佑成在反复设计和试验的基础上,利用了四个晚上,按照分监区认可的方案,制作了准备参赛的正式板报。刘川用黑、红、蓝三种色调和三种不同笔体书写文字,三分之二中文,三分之一英文。整整四个晚上,每个字都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只要有一个字稍有缺陷,就换纸全部重写。他们的心血得到了分监区好多犯人和干警的赞赏,特别是刘川用中英文对照写了三分监区各班创作的改造警句,如:有书在手,邪恶远走;如:小声说话,大气做人;又如:处世心要宽,改造身要严;又如:只为新生找方向,不为邪恶找借口……等等。还有陈佑成画的凤凰涅槃图案,就像是天监广场上那座雕塑的缩影。

刘川看得出来,分监区的头头对板报的制作水准,超乎寻常的重视,冯瑞龙还专门到其他分监区去探过虚实。据说其他分监区的板报至少在制作的精致程度上,与三分监区的相比,尚无出其右者。刘川和陈佑成都挺高兴的,就等着抱金娃娃拿头奖了,可就在中午吃饭前那么一点工夫,刘川稍一转眼,已经制作完成的板报就不知让谁给划了一道口子。刘川这回真的忍不住了,在筒道里就大声叫开了:“这是谁弄的,有本事站出来,老在背后捅刀子算什么呀!”值筒队长庞建东马上喝止了刘川:“刘川你嚷什么!你冲谁嚷啊!”庞建东走到板报面前,看见了那道口子,看见了刘川满脸通红身子打抖的样子,他没再训斥,但命令刘川:“你先回号!”刘川忍了半天,才说了声:“是。”

刘川坐在监号的小板凳上,看着梁栋在监号里进进出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刘川恨得牙根痒痒,真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先出了气再说,哪怕春节回不去了,哪怕得分的头把交椅不坐了,甚至,哪怕进集训队,哪怕这一年的表现全部前功尽弃,也要先出了这口气再说!陈佑成也气得脸歪歪的,他惹不起梁栋,便来撮刘川的火,蹭在刘川身边说:“这下白辛苦了,呆会儿就评比了,这还抬得出去吗,咱们弃权算了。刘川我这可是吃你的挂落,我又不跟他争春节探亲,我招谁惹谁了。”

庞建东这时出现在监号门口,让刘川出去。他带刘川走向筒道端头,向那个破损的板报走去。刘川看到,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来了,站在板报面前,不知是在欣赏板报的设计制作,还是在审视那一道划破的硬伤。见刘川过来,他转过头冲刘川笑了一笑。

他说:“刘川。”

刘川说:“到。”

老钟说:“这板报是你搞的?”

刘川说:“报头是陈佑成画的,字是我写的。”

老钟说:“怎么弄破了,呆会儿就评比了,你们就这么抬出去呀。”

老钟的语言是批评的,口气是商量的,表情是调侃的,刘川当时一腔怒火,也分不清钟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忍不住用全监筒都听得见的高腔大嗓,激动地嚷道:“我建议分监区应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捣乱!我认为这是故意破坏,是拿集体的荣誉泄……”

老钟打断刘川:“要是查不出来呢,我看这事很可能查不出来,问谁谁不承认,那怎么办?”

刘川的火气卡了壳似的,答不出来。

老钟的声音始终平和着,继续说:“能不能再抓紧重做一下?”见刘川板着脸不情愿的样子,他又将他:“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个性,就是不好,你受了委屈的时候,受了冒犯的时候,能不能不怒?能不能先想一想,用什么方法先把问题给解决了!”

刘川低着头,仍未回答。

老钟淡淡地笑笑,说:“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赶快重做一遍,能做成什么样做成什么样,怎么样?”

老钟把这事说得如此平常,并没把它当做一起严重的事件,并没让人严厉追查。而且,他再次说到了刘川的个性。刘川也只好冷静下来。他冷静后想想这事也确实难查,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查出是梁栋划破的,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故意成心。不小心划破了一张板报,又有多大的过错?所以钟大只是拿这事来说刘川的个性,而不说别的。刘川想,也许钟大还是要让他明白,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很多纠纷,哪怕是很小的纠纷,是非很清楚的纠纷,常常就是解决不了,最后只能自己消化,只能自己忍了。只有忍了,才可能把局面朝好的方向转化。刘川也问自己:你能忍吗?能让胸口上压的这块石头落到地上去吗?能让这件窝火憋气的事情,心一宽就让它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