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我对吕月月的采访,历时两月,凡二十六次,小提琴一案的来龙去脉,大体了然。
采访多半在吕月月租住的那间寒窑斗室中进行,偶尔也找个僻静的茶楼酒肆,边喝边谈。我对吕月月的叙述做了详细的记录,在誊写这些记录时,顺手对文字做了适当的修饰和整理。我把整理过的厚厚的采访手记用一只粗牛皮纸的档案袋装好,如约锁进抽屉。
整个春天我忙忙碌碌,没有再和吕月月联系,甚至连这个曾使我感叹一时的故事,也渐渐遗忘了。五一节前夕的一个周末,我去科学院采访一位学部委员,回家时母亲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吕”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母亲问我这位来电话的吕小姐是谁,认识多久了,干什么工作的。因我大龄未婚,女友不少,所以母亲带着既关心又习以为常的神态不紧不慢地盘问。
我只好当着母亲的面给吕月月打电话,很正常地同她寒暄,而且特别问到她的孩子身体可好,作为对母亲的解释。
吕月月在电话里约我见面。我问她是否有事,她说有事。我问急吗?她说急。我问是好事坏事,她说最好见面再谈。
于是约了第二天见。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十点,我们约在王府井的麦当劳快餐店见面。因为不到吃饭的时间,快餐店里人不算多,我们在二楼找了个角落对面而坐,一人喝着一杯冰镇的奶昔。吕月月请客。
我问她:“你还在皇族夜总会干吗?”
她说:“还在,不过最近我想辞了。”
我问:“为什么,想换个工作吗?”
她出语踌躇:“我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事的,我有可能,怎么说呢,有可能要去香港了。”
对于别人,去香港也许不算是件非常事,但对于吕月月来说,确实有点令人吃惊而且耐人寻味。我问:
“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一位香港人?”
“怎么说呢,前两天从香港来了个人,不知怎么找到皇族夜总会,说要约我出去谈谈,我开始还以为是个拈花惹草的色鬼呢。没想他拿出一张照片来,我一看,原来竟是潘小伟的照片,我吓坏了,简直不知所措。那个人自称是个律师,是受潘小伟母亲的委托来找我的,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说到此处,我似乎明白了吕月月突然约我见面的事由,这真使我意想不到并且感到兴奋,因为这个不速而来的香港客人,无疑是这个小提琴的故事的一个意外的进展和精彩的续集,我带着极大的兴趣问道:
“那人想带你去香港吗?”
“是的,他说他会很快替我和我的儿子办好单程去香港的一切手续。”
“那么你打算去吗?”
吕月月迟疑地看我,试探着说:“我是想……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你告诉你母亲了吗?”
“没有,她肯定反对。”
“那个香港律师怎么说的,是潘小伟的母亲要你去?”
“是的,潘家想要我的儿子,潘氏兄弟全死了,可以说,我儿子是唯一可以继承潘家姓氏的血缘后代。”
“那他们对你呢,他们对你怎么看。”
“他们让我和我儿子一同去香港定居,他们承认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吕月月的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这个发自香港的突如其来的召唤,显然已使她非常心动。我想我无论如何应该泼一瓢冷水了。
“月月,如果你当初跟着潘小伟去了香港或其他什么陌生的地方,我还觉得你多少有个亲人有个保障,可现在你要一个人去,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你就不怕上当受骗吗?”
“现在我的儿子就是我的保障。”吕月月蛮有把握地说。“潘小伟的母亲就是他的亲奶奶,我想那老太太肯定会容纳我们母子的,不然她干吗这么千方百计地找我?”
我冷笑着:“她也许还不知道,你对她两个儿子的死,负有责任。”
“她不会知道。我问那个律师来着,他说老夫人只知道她的小儿子在北京曾经认识一个姑娘,曾经想把那姑娘带回家去‘拉埋天窗’,后来他死了,给那姑娘留下身孕。”
“也许我不该劝你月月,虽然你现在在北京的这份工作,确实也不是长久之计,可这事太突然了,而且我总觉得你去投奔潘家实在不可思议……”
吕月月低下头去:“海岩,你知道我多希望我儿子和我妈妈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我这样一个人在北京,得挣扎多少年才能有自己的房子,有正式的户口,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啊?我不想嫁人了,不想嫁个大款把我养着,可光凭我自己,哪一天才是我的出头之日?”
我无言以对,确实,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都有不同的处境和对未来的期望。我只好点点头,说:
“我理解,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祝你好运。”
她笑了一笑,笑得很苦:“谢谢你,海岩,这事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我报之以谢意:“难得你这么信任我。”
她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信任你,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给你了,所以我觉得现在我有资格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你能发誓在我和我儿子的在生之日,绝不对任何人公开我给你讲的那段故事吗?”
“当然,我们不是早有约定吗?”
“你能再发个誓吗?你知道如果潘家的人知道了这些事,我就完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可以说,你捏着我的命呢。”
我这才彻底搞清了她今天约我出来的真正目的,我连忙表态:
“我发誓,只要你还在,你儿子还在,我绝不发表这个故事。”
“以你的人格发誓。”
吕月月紧盯不放,我隐隐有些反感了,但我依然承诺:“我以人格发誓。”
吕月月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谢谢你了,海岩。
那天在“麦当劳”分手后,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说不清是该为她感到庆幸还是不幸,或者,仅仅是一种担忧。她难道不知道潘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吗?
也许真是钱能通神,潘家的银弹似乎与他们的子弹同等有效。在我们这次见面之后不到一个月,大约是五月底的一天,我又接到了吕月月的电话,她告诉我他们母子去香港的一切手续均已办妥,甚至也已订好了启程的机票。她问我到时候能不能去机场送送她,我答应了。
在机场我见到了她的儿子,一岁多还抱在母亲怀里的吕念伟,很可爱很腼腆的脸蛋,像个女孩,很乖。可以肯定他的奶奶准会一见就爱。
吕月月手里只带了一件很简单的行李,她告诉我已把一切东西或扔或送处理掉了,辞色之间毫不掩饰破釜沉舟一去不返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