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失望而产生的恼怒

周志明一看杜卫东那副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八九成,便从铺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监室,在过道拐角没人的地方,扳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你?”

杜卫东一脸得意,笑而不答。他狠狠从杜卫东肩上甩开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还偷东西,你说过的话,全是放屁!”

杜卫东最初被他那张激怒的脸吓住了,愣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不偷好人。是他先偷我的,把我的糖全偷去了,我这叫自卫。”

“我看你们全一样,为了几块糖要脏自己的手。你不是发过誓了吗,才几天哪?还是偷,你们这帮人我算看透了,本性难移,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简直不知用什么话来发泄由于失望而产生的恼怒。

杜卫东却受不了了,脸色铁青,毒毒地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这帮人,你动不动我们这帮人,你算什么?你不也是犯人吗?你说你没犯罪,没犯罪怎么不给你平反?连卞平甲都走了,可你还穿着这身黑衣服,你说你是好人,在这除了我承认还有谁?”

他浑身哆嗦起来,“你,你浑!”他掉头走开了。

他恨杜卫东,他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即便是骂他也是怒其不争,可杜卫东却如此刺伤他。他想,他们这种人大概是习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杜卫东却好像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第二天便又嘻嘻哈哈地凑过来跟他要书看,他别过脸不去理他,一连几天不同他过话,直到后来听说杜卫东早已把偷到的糖交到干部那里去了,他的气才平息下来。

“难道只有我有自尊心吗?”他心里想,“他说了我最反感的话,可我那天说的也是他现在最忌讳、最不爱听的话呀!我毕竟还是一个犯人,现在就连干部都不说刺激犯人的话了,墙壁上‘立即取缔、予以制裁’这类的标语也换了;衣帽上的劳改字样和号码也拿下来了;跟干部说话可以‘平起平坐’了,连光头也不剃了;一切带有歧视、羞辱和刺激性的规矩都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应该受到培养和保护,没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无可救药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终于又和杜卫东言归于好,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书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买的《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翻了翻,几乎每页上都有杜卫东用笔画出的道道和压折的痕迹,原来还觉得这是他一种不知道爱惜东西的坏习惯,现在却从中感受到他读书的认真来。

门外又响起了拉长了声音的哨子,该集合出操了,他把书又放回枕下。

初春的清晨,乍暖还寒。院子里,青虚虚的一片雾气中响起了节奏齐整的扑扑的脚步声。在队列的左侧,一个值班队长操着山东腔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偶或还夹杂着不知是谁的一两下咳嗽声。一阵凉风飘过,拨开淡淡的雾幔,他不期然又望见了远远的西墙根,那一排红砖砌就的车库房。

昨天中午,杜卫东已经把行李打点就绪了,也一一向同车间的犯人们道了别,却唯独没有向他表示什么,直到屋子里的人都到操场上看球赛去了,才把他叫出来,一直领到那栋车库房的后面。

“非上这儿来干吗?有什么事吗?”他见杜卫东眼神有点儿激动,便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杜卫东的脸上又开始泛红了,“我,”他迟疑着说,“我回南州,要我帮忙办什么事吗?”

“我没什么要办的。”

两个人沉默在惜别的心情中,好一会儿,杜卫东又说:“我要走了。”

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去,“也许还会再见面的……”

杜卫东握着他的手,没容他说完,一大颗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

“我忘不了你,你是个好人。”他一下子抱住他,哽咽起来。

他一向不习惯拥抱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可现在却完全被杜卫东的激动感染了,也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背。

“你哭什么,出去是好事,别哭了,待会儿让人看见。”

杜卫东抹去眼泪,发誓般地说:“从今后我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干干净净的人,我说了就能做到,我一定要让你看见!”

这回是轮到他去拥抱杜卫东了,他心里真高兴啊!

杜卫东走了,去奔他新的前程,而他还留在这里,重复着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

下了早操,吃了早饭,休息了一会儿,又整队去车间上班,在他刚刚钻进一辆解放牌卡车底下准备卸闸箱的时候,一个值班队长在卡车边上蹲了下来。

“周志明,出来一下。”

他钻出来,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队长往车间外面走去,到门口,队长才站下对他说:“你到车间办公室去一趟,市局马局长要找你谈话。”说着,又笑笑问:“你认识马局长?”

车间办公室就在车间的右壁,刚刚油漆一新的门虚掩着,他在外面喊了一声:“报告。”

里边有声音:“进来吧。”

屋子里,马局长独自坐在桌子前面看材料,看见他进来便说:“坐吧坐吧。”刚刚刮过胡子的脸显得精神十分爽朗。

“怎么样?听队里反映你最近工作不错,还很爱学习,是吗?”马局长脸上的皱纹微微展开,态度比上次温和亲切得多。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但他注意到,马局长用了“工作不错”这样的字眼儿,而没有用那个惯常的说法——“改造不错”。

老头儿换了话题,指了指桌上那沓材料说:“砖厂发生的那些事,场里现在已经调查结束了。田保善捆伤同室犯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抗震救灾期间又犯有策动集体越狱未遂罪,现在准备交送人民检察院依法处理,砖厂的有关干部也做了严肃处分,有的撤销了领导职务。你在砖厂期间受到的一些不公正对待,我们也了解了,对于你在这几个事件中的立功表现,场里也准备报请人民法院予以减刑,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觉得喉咙发堵,一大堆想说的话无法启口,慢慢低下头去,却又分明地感觉到马局长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直射,仿佛要将他洞穿似的。

“有话说出来嘛。其实,你心里说什么我都知道,你在说:‘我本来就没有罪,要减什么刑啊,对不对?’怎么不说话?不说就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