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去年的圣诞节
他当时隐约听见宋阿姨在自己的卧室里跟小萌说了这样一句,身上呼地一下燥热起来。
后来不知道母女俩是怎么“谈判”的,他只听到最后小萌在走出卧室的时候说的一句话:
“妈,我叫吴阿姨帮我把那间小屋腾出来就行了。”
他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别别扭扭地说:
“别折腾了,我回去。”
“干什么?”
“我住这儿你们不方便,真的,你们不方便。”
“你是不是又有朋友了?”没想到萌萌倒先提出“外遇”的问题来了。
“没有,只有你一个。”
“那就住这儿。”她毫不犹豫地说,甚至还有点儿恼火。
萌萌不像原先那样温柔了,变得快爽直率,他现在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很需要这种性格呢。
但他还是觉得别扭,虽然人家并没有冷待他,连每天忙得只有在饭桌上才能和家里人见一面的施伯伯,在开饭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里喊一声,“志明,吃饭喽!”这一声就够了,他觉得一股无可形容的温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亲那滚热的手掌熨贴在胸口一样。那究竟还别扭什么呢?说不清。他有点儿害怕宋阿姨,也有点看不惯虹虹,为什么?也说不太清。他不得不常常告诫自己,对别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够宽容别人的弱点也是一种美德,再说人家既然容纳你在这儿住着,总不该再去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没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讲话一向反对夸张,现在连她都这么说,我想此言大概不虚。”那个叫建国的人把调子很高的声音刺入他的意识里。
“没法儿形容,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她去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的圣诞节,街道都装点起来了,圣诞之夜,老留学生领她出去转了转,她说整个城市豪华得就像人间天堂一样,中国人如果不身临其境,是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来的。”
“哟!是吗?”
“啧,没治。”
“巴黎,花园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给你们厂技术学习组当翻译去过法国吗?是不是那么美?”
“我们没去巴黎,去的是里昂,里昂,我没觉得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让单词给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志明望着那一张张笑眼迷离的、神往的脸,好像离自己是那么远,那么生,那么隔膜。
“季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风光》还在吗?就是那本画册。”
“那是借别人的,早还了。”
“过去,咱们知道的太少了,你们别看我现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时候可还是个好学生呢,不信问我哥,我还是红领巾大队长呢。我原来以为只有中国有拖拉机,只有中国才有我们广济路上的那种霓虹灯,只有中国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真的相信这一套,现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了!”
“哈——”
“嘿,告诉你们,有一回一个外国人对我说,噢,就是借我加拿大风光的那个人,他说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摊在地上。我一想,可不是吗,灰房顶,灰马路,连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蓝色的,连一点儿亮色都没有。我跟他说了,北京还算好的呢,你瞧咱们南州,活像个大工地,这几年老是修修这儿,拆拆那儿,满街都是土,没完没了的折腾,可也没见着好一点儿,还是那么破破烂烂的。”
“季虹,哪个外国人?是不是那个姓冯的?哎,我问你哪季虹。”
“噢,你不背单词啦?是又怎么样?”
“施叔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借本画册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别跟我爸爸学得那么正统!”
志明从折叠椅上站起来,向客厅外面走去,客厅里的空气已经太混浊了。
“又怎么啦?你今天怎么那么不痛快呢?”萌萌从后面跟出来,从走廊一直跟到了大门外面,“随和点儿行不行?跟大家玩一玩就熟了嘛。”
“不是,里面空气太呛,我透透风。”他望着满天寒星,躲闪着搪塞了一句,他不想惹她不痛快。
“算了,今天也的确没意思,咱们到马路上走走吧,今天晚上外面好像挺清静的。”施肖萌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们跨过一片没有平整的土地,来到明亮的马路上,潮润的空气凉丝丝地沁入肺中,平坦的马路刚刚被洒水车刷过,映着路灯绰绰的反光。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于滴水成冰的季节了,而今年的严冬却还在北面,姗姗来迟。地上的水潮而软,没有半点儿滑润感,脸上的风轻而柔,使人恍若回到爽然的秋天……自新河,他又想起了自新河,在这儿的北面,现在大概已经很冷很冷了,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旷野上的风,呼——呼——,野兽般地嗥叫,那是一种能把人的身体一下子吹透的风,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冷吗?”
“不冷。”
“我姐姐就是那么个人,喜欢顺嘴乱说,其实人挺好。”萌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们原来的朋友,安成他们,现在好像不怎么来往了吧?”
“有时候也来,现在我姐姐调到歌剧院,和他不是一个单位的了,来往自然不如以前那么勤了。你知道吗,他现在和你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一粉碎‘四人帮’,他就调到厂保卫处当处长去了。”
“不当团委书记了?”
“不当了。哼,自从当了保卫处长,说起话来也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我姐姐说他爱打官腔了,嘻——”
“我看倒是你姐姐变了,你瞧刚才那帮人的样子,直恨自己没把胎投到法国去。中国穷、落后,可中国的昨天是什么样儿?一概不管,那么挖苦,那么鄙薄,干嘛呀,还是不是中国人了?”
“嗬,哪儿学的那么左呀,监狱里学的吧?得了得了,我姐姐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其实他们也就是说说,没别的,本来国家有些地方就是没搞好嘛,还不让老百姓说说?”
“我没不让说,就是不习惯他们这样不负责任地乱骂一气。”
“那有什么,不满意现状总比麻木不仁好,不满意才能求改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