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

一封过去的信

一位穷困潦倒中的诗人,在他四十三岁的某一天,站在自己的书柜前迟疑不决,面对二十来年陆续购买的近五千册书籍,他不知道此刻应该读什么样的书,什么样的书才能和自己的心情和谐一致。

他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从中间的架子上取下来,读了这样一段:“……他不认识什么太阳,什么地球,而永远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阳;永远只是手,是手感触着地球……”他觉得很好,可是他不打算往下读,就换了一册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一打开就是第八页,他看到:“……吃过之后,她比先前更饥饿/她与许多野兽交配过/而且还要与更多的野兽交配……”他这时感到自己也许是要读一些小说,于是他站到了凳子上,在书柜最顶层取出了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他翻到最后一页,看看书中人物卡什是怎样评价自己父亲的:“‘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的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仓太太吧。’他说。”

这位诗人就这样不停地将书籍从架子上取下来,紧接着又放了回去,每一册书都只是看上几眼,他不知道已经在书柜前站了两个多小时了,只是感到还没有找到自己准备坐到沙发里或者躺到床上去认真读一读的书。他经常这样,经常乐此不疲,没有目标地在书柜前寻找着准备阅读的书。

这一天,当他将《英雄挽歌》放回原处,拿着《培尔·金特》从凳子上下来时,一封信从书里滑了出来,滑到膝盖时他伸手抓住了它。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字迹,白色的信封开始发黄了,他走到窗前,坐了下来,取出里面的信,他看到信是一位名叫马兰的年轻女子写来的,信上这样写:

……你当时住的饭店附近有一支猎枪,当你在窗口出现,或者走出饭店时,猎枪就瞄准了你,有一次你都撞到枪口上了,可是猎枪一直没有开枪,所以你也就安然无恙地回去了……我很多情……我在这里有一间小小的“别墅”,各地的朋友来到时都在这里住过。这里的春天很美丽,你能在春天的时候(别的时候也行)来我的“别墅”吗?

信的最后只有“马兰”两个字的签名,没有写上日期,诗人将这张已经发黄了的信纸翻了过来。信纸的背面有很多霉点,像是墨水留下的痕迹,他用指甲刮了几下,出现了一些灰尘似的粉末。诗人将信纸放在桌上,拿起了信封。信封的左上角贴了四张白纸条,这封信是转了几个地方后才来到他手上的。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这些白纸条,每一张都显示了曾经存在过的一个住址,他当时总是迅速地变换自己的住址。

诗人将信封翻过来,找到了邮戳,邮戳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差不多所有的笔画上都长出了邮戳那种颜色的纤维,它们连在了一起,很难看清楚上面的日期。诗人将信封举了起来,让窗外的光芒照亮它,接着,他看到或者说是分辨出了具体的笔画,他看到了日期。然后,他将这封十二年前寄出的信放在了桌子上,心里想,在十二年前,一位年轻的女子,很可能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曾经邀请他进入她的生活,而他却没有前往。诗人将信放入信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发硬了的面包,慢慢地咬了一口。

他努力去回想十二年前收到这封信时的情景,可他的记忆被一团乱麻给缠住了,像是在梦中奔跑那样吃力。于是他看着放在桌上的《培尔·金特》,他想到当时自己肯定是在阅读这部书,他不是坐在沙发里就是躺在床上。这封信他在手中拿了一会,后来他合上《培尔·金特》时,将马兰的信作为书签插入易卜生的著作之中,此后他十二年没再打开过这部著作。

当时他经常收到一些年轻女子的来信,几乎所有给他写过信的女子,无论漂亮与否,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光临到他的床上。就是他和这一位姑娘同居之时,也会用一个长途电话或者一封挂号的信件,将另一位从未见过的姑娘召来,见缝插针地睡上一觉。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给他写信了,他也不知道该给谁写信。就是这样,他仍然每天两次下楼,在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去打开自己的信箱,将手伸进去摸一摸里面的灰尘,然后慢慢地走上楼,回到自己屋中。虽然他差不多每次都在信箱里摸了一手的灰尘,可对他来说这两次下楼是一天里最值得激动的事,有时候一封突然来到的信会改变一切,最起码也会让他惊喜一下,当手指伸进去摸到的不再是些尘土,而是信封那种纸的感受,薄薄的一片贴在信箱底上,将它拿出来时他的手会抖动起来。

所以他从书架上取下《培尔·金特》时,一封信滑出后掉到地上,对他是一个意外。他打开的不是信箱,而是一册书,看到的却是一封信。

他弯下身去捡起那封信件时,感到血往上涌,心里咚咚直跳。他拿着这封信走到窗前坐下,仔细地察看了信封上陌生的笔迹。他无法判断这封信出自谁之手,于是这封信对他来说也就充满了诱惑。他的手指从信封口伸进去摁住信纸抽了出来,他听到了信纸出来时的轻微响声,那种纸擦着纸的响声。

后来,他望到了窗外。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天空里没有阳 光,显得有些苍白,几幢公寓楼房因为陈旧而变得灰暗,楼房那些窗户上所挂出的衣物,让人觉得十分杂乱。诗人看着它们,感受到生活的消极和内心的疲惫。楼房下的道路上布满了枯黄的落叶,落叶在风中滑动着到处乱飘,而那些树木则是光秃秃地伸向空中。

周 林

周林,是这位诗人的名字,他仍然坐在窗前,刚刚写完一封信,手中的钢笔在信纸的下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空白信封上填写了马兰的地址,是这位女子十二年前的地址,又将信纸两次对折后叠好放入信封。

他拿着信站起来,走到门后,取下挂在上面的外衣,穿上后他打开了门,手伸进右侧的裤子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钥匙,接着放心地关上了门,在堆满杂物的楼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

十分钟以后,周林已经走在大街上了。那是下午的时候,街道上飘满了落叶,脚踩在上面让他听到了沙沙的断裂声,汽车驶过时使很多落叶旋转起来。他走到人行道上,在一个水果店前站立了一会,水果的价格让他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他这样问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尝过水果了?他的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他看着硬币心想:上一次吃水果时,似乎还没有流通这种一元的硬币。有好几年了。穷困的诗人将一元钱的硬币递了过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