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爆炸
八月的一个晚上,屋子里热浪滚滚,我和妻子在嘎嘎作响的电扇前席地而坐,我手握遥控器,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换过去,然后又一个一个换过来。我汗流浃背,心情烦躁。我的妻子倒是心安理得,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光滑的额头上我找不到一颗汗珠,她就像是一句俗话说的那样,心静自然凉。可是我不满现实,我结婚以后就开始不满现实了,我嘴里骂骂咧咧,手指敲打着遥控器,将电视屏幕变成一道道的闪电,让自己年轻的眼睛去一阵阵地老眼昏花。我咒骂夏天的炎热,我咒骂电视里的节目,我咒骂嘎嘎作响的破电扇,我咒骂刚刚吃过的晚餐,我咒骂晾在阳台上的短裤……我的妻子还是心安理得,只要我在这间屋子里,只要我和她坐在一起,我说什么样的脏话,做什么样的坏事,她都能心安理得。要是我走出这间屋子,我离开了她,她就不会这样了,她会感到不安,她会不高兴,她会喊叫和指责我,然后就是伤心和流泪了。这就是婚姻,我要和她寸步不离,这是作为丈夫的职责,直到白头到老,哀乐响起。
我的朋友唐早晨敲响了我的屋门,他用手指,用拳头,用脚,可能还用上了膝盖,总之我的屋门响成了一片。这时候我像是听到了嘹亮军号和公鸡报晓一样,我从地上腾地站起,将门打开,看到了有一年多没见的唐早晨。我叫了起来:
“唐早晨,他妈的是你。”
唐早晨穿着肥大的裤子和铁红的西服,他油头粉面,笑容古怪,他的脚抬了抬,可是没有跨进来。我说:
“你快进来。”
唐早晨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我的屋子,他在狭窄的过道里东张西望,就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在寻找我妻子,他一年多时间没来也是因为我妻子。用我妻子的话说:唐早晨是一个混蛋。
其实唐早晨不是混蛋,他为人厚道,对朋友热情友好,他只是女人太多,所以我的妻子就说他是一个混蛋。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常带着女人来到我家,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就使我的妻子开始忐忑不安,她深信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她觉得我和他这么交往下去实在太危险了,准确地说是她觉得自己太危险了。她忘记了我是一个正派和本分的人,她开始经常地警告我,而且她的警告里充满了恫吓,她告诉我:如果我像唐早晨那样,那么我的今后就会灾难深重。她生动地描绘了灾难来到后的所有细节,只要她想得起来,要命的是她在这方面总是想象丰富,于是我就越来越胆小。
可是唐早晨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妻子的警惕,虽然我暗示过多次,他仍然毫无反应,这时候他又是一个迟钝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我家的沙发里,声音响亮地说:
“我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都结婚了,先是你,然后是陈力达、方宏、李树海。你们四个人一模一样,遇上第一个女人就结婚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快就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多谈几次恋爱?为什么不像我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为什么要找个女人来把自己管住,管得气都喘不过来。我现在只要想起你们,就会忍不住嘿嘿地笑,你们现在连说话都要察言观色,尤其是你,你说上两句就要去看看你的妻子,你累不累?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好在你还没有老,你还有机会遇上别的女人,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就是唐早晨,话一多就会忘乎所以。他忘了我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他的嗓门那么大,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我妻子听进了耳朵。于是我妻子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她用手里的油锅去推唐早晨,油锅里的油还在噼噼啪啪地跳着响着,她说:
“你出去,你出去……”
唐早晨吓得脸都歪了,他的头拼命地往后仰,两只手摸索着从沙发上移了出去,然后都来不及看我一眼,就从我家里逃之夭夭了。我没有见过如此害怕的神色,我知道他害怕的不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手上的油锅,里面噼噼啪啪的响声让他闻之丧胆,而且有一年多时间没再跨进我的屋门。
一年多以后,在这个八月的炎热之夜,他突然出现了,走进了我的家,看到了我的妻子。这时候我妻子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看到唐早晨时友好地笑了,她说:
“是你,你很久没来我们家了。”
唐早晨嘿嘿地笑,显然他想起了当初的油锅,他有些拘束地站在那里,我妻子指着地上草席说:
“你请坐。”
他看看我们铺在地上的草席,仍然站在那里。我将嘎嘎作响的电扇抬起来对着他吹,我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了饮料递给他。他擦着汗水喝着饮料,还是没有坐下,我就说:
“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时他脸上出现了讨好我们的笑容,然后他说:
“我不敢回家了,我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我吃了一惊。
他看看我的妻子,对我说:
“我最近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丈夫,现在她的丈夫就守在我家楼下……”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吃足了醋的丈夫此刻浑身都是力气,他要让我们的朋友唐早晨头破血流。我的妻子拿起了遥控器,她更换了两个电视频道后,就认真地看了起来。她可以置之度外,我却不能这样,毕竟唐早晨是我的朋友,我就说:
“怎么办?”
唐早晨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陪我回去?”
我只好去看我的妻子,她坐在草席上看着电视,我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可是她没有这样做,我只好问她:
“我能不能陪他回家?”
我的妻子看着电视说:“我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我对唐早晨说,“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陪你回家了。”
唐早晨听到我这么说,摇起了头,他说:
“我这一路过来的时候,经过了陈力达的家,经过了方宏的家,就是到李树海的家,也比到你这里来方便。我为什么先到你这里来,你也知道,虽然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先来找你了,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什么不知道,干脆你就说不愿意……”
我对唐早晨说:“我没有说不愿意,我只是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唐早晨问我。
“不知道就是……”我看了看妻子,继续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妻子不愿意。她不愿意,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可以跟着你走,但是我这么一走以后就没法回家了,她会把我锁在门外,不让我回家。我可以在你家里住上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可是我总得回家,我一回家就没好日子过了。你明白吗?不是我不愿意,是她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