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许多人都存在侥幸心理,想着王老师的莅临一定能号召来一场透雨,给经年的干旱哗哗啦啦画上句号,但不久他们就绝了这个望——干旱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这一次的干旱和嘘水人记忆里的任何一场干旱都性格迥异,它不是旱一年就了结,就在雨水的击打下屁滚尿流撤退,而是不依不饶地留守下来,不紧不慢,扎长架势,不会一下子千里赤地颗粒无收,只是那么一丝不苟、锲而不舍、一点一点地干燥,一天天地悄然耗干世界的汁液。这场干旱总让人想起一口庞大无比的森然铁锅,大铁锅的底下没有呼呼啦啦的烈焰,却文火不绝,而法力无边的人类却是一群忘乎所以、偶然踅进这口大铁锅里的蚂蚱,他们盘旋在锅底,张望着光明正大的锅口飞起又落下;他们无力逃脱这灼热的疆域,只能听任先是肢体失去水分变成焦黄的颜色,接着翅膀也纷纷脆碎解体成一撮粉末。
这场干旱旱得人绝望,旱得人忘记雨水的气息和模样。大路上铺满厚厚的鸟羽般松软的尘土,田地不分季节就张开了比小孩子的嘴巴更大甚至能掉进去小孩子整个身体的大口子。夏天里太阳一毒,一片一片的庄稼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点就着的干柴火,而正该肥绿茂密的树叶也瘦黄瘦黄,不是待在树枝上,而是灰扑扑的一片一片飘落满地,铺在日渐零落稀薄的树荫里……要是再这样旱下去,即使发动所有的机器赤膊上阵闹闹嚷嚷浇灌,也难保能收够种子钱,因为井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更低,常常是机器一响,水泵里强劲的水柱立时就委顿下来,接着就开始空转,连混浊的泥汁都直往后缩,不肯光顾干渴的地面。
得感谢日新月异的打井技术,感谢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感谢有水一样的体质但远不像水那样清淡无味的尿黄色柴油……因为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新事物,嘘水村尽管连旱数年,但最终也没有千里赤地,没有像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那样饿殍遍地,也没有像一九五八年前后那样让大半个村子站着的活人成为横着的尸体。由于铁制“大锅锥”的普及,大地深处的水藏在哪儿,大铁锥钝钝的尖头就能伸到哪儿。前一年夏天嘘水村成立了专业打井队,添置了这种俗称“大锅锥”的半现代化打井工具。大锅锥其实就是纯铁制作的螺旋状钻头,钻头之上紧跟类似扇叶的粗硕锅体来储存啃噬旋松的泥土砂石,中心贯穿一根可以加长的铁杆,最上头的铁杆焊有平行地面的十字形铁架,好让一大群男人围着铁竿转圈——他们像推磨一样旋转大锅锥,十字形铁架上有时还攀附上使劲下坠的人体来增加钻探力度。大锅锥像一个无往不胜的雄性生殖器,穿过黏土层,穿过砂姜盘,穿过流沙,直指大地充盈旺盛水液的核心。而紧随其后的电和柴油则负责把无论有多深的水液攫捕到地面上来,押送到庄稼的根部。刚才说到一片一片庄稼变成了干柴火,是因为那些庄稼的主人没有足够多的钱役使柴油和电浇地,他们虽然无力拯救他们的庄稼,但毕竟大地还在出产粮食,他们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可以东挪西借,又可以在今后雨水充沛的年份苦苦挣扎还债而不至于立马饿毙。
电的入驻是村子这一年的头等大事,当人们说到“王老师来的那年”时,总是在话尾加一个后缀:“——就是有电那年”。电是降伏旱魔的最重要武器,如果没有电,尽管有政府的赈灾粮,那一年嘘水村的日子仍然不可想象。电轻而易举使唤地心深藏的水走出来灌溉庄稼,电使黑夜缩短,电让人们足不出户就能看见外面世界的景象……尽管用电的代价不菲,每年都有一两条人命被电抓走,但嘘水人还是觉得挺划算的。电给他们送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至于那不多的几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轮到谁谁倒霉,这儿不倒霉谁又能拿准不倒霉在其他什么地方?说穿了人死并不是电的过错,而是命。这是健康活着的大多数嘘水人的真实想法。(嘘水村请来电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是颇费一番周折的。他们没钱购买必需的变压器,没钱让笔直粗壮的水泥电线杆排队从远方迤逦而来,他们只有等待不知哪一级领导哪一天善心发作,批复一纸公文命令性情反复无常又明晃晃耀眼的电一逗头钻来村子。嘘水村因为处于乡界边缘,是最晚用上电的不多的几个村子之一,这也是嘘水人宽容电的一切行为的根本原因。)
那年一整个春天嘘水村的人都在麦田里浇水,所幸太阳还没有完全从冬天的深睡里醒来,阳光明亮但并不粗暴,蒸发量有限,并不需要接二连三一场一场地漫浇。分蘖浇一场透水,甩穗子浇一次,最后再浇一回上浆水,哪怕是老天爷硬撑着不落一滴雨,囤满茓子尖的丰收景象亦不算遥不可及。
王老师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带来雨水,却带走了老窑顶上那棵大楮树的嫩芽和叶片。开春之后,其他树木纷纷舒展身躯,相继招展出日渐浓重的阴影,可大楮树一无动静,没有释放任何生命迹象。该发芽的时辰它不发芽,该展叶的时辰它不展叶,从春分到清明再到谷雨、芒种,大楮树一直这样沉默着。嘘水村的人不相信大楮树会心甘情愿将生命交付干旱,也不相信干旱有能力拿走它的生命,他们只是觉得大楮树在发癔症,不定哪天,它一梦醒来自然就会一如既往,大夏天的也没谁能拦得住它发芽展叶结果,说不定它能在秋天还结出鲜红糜烂的果实,在冬天还揽住漫空觅食的鸟群呢!反正哪棵树都可以枯死,唯有这窑顶上的大楮树不能轻易就死掉。它已经与嘘水村相安无事共处了那么多年,它不能轻易就消失,它要和村子共存,与三光共永光!
但让嘘水人大跌眼镜的是,大楮树没有一遂他们的心愿,它义无反顾地寿终正寝了。它不是装样,也不是发癔症,是真的挥别了生命。那年麦收季节,有好事者麻着胆子爬上窑顶,要看看大楮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头围着一群老老少少壮胆助威,那个爬窑的人虽然有点害怕,有点屁滚尿流的担心,但他还是想爬上窑去,他觉得不马上爬到窑顶看个究竟他的心痒痒,他会活不到下一秒钟!一群人的目光烘托着他的屁股撅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在窑顶弯着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攀住了一根楮树枝条。他端详了一阵儿枝条,接着用抖个不停的手指掐透树皮并深入木质。说着不害怕,当他被那堆乱蓬蓬的枯枝围绕,被枯枝丛中无处不在的静寂熏陶透尽时,他还是感受到非同以往的初夏里少有的凉气,他的汗毛像那蓬枯枝一样,一根根站直。他等了一瞬,没有等来枝条冒出湿润的生命汁液,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让胆子充胀,用尖利得麻酥酥的手指甲剥离了一小块树皮。他发现树皮和它下面的木质部分不是融为一体,而是明显离骨,像是外面穿的一层破衣裳,委顿皱缩,没有丝毫鲜亮的青绿颜色——生命原质的颜色。这个好奇心甚嚣尘上的人此刻胆子已经复原,他不会善罢甘休,又拨开纷乱低垂的枯枝钻到楮树两抱粗的树脚跟前,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揭下了一长绺朽黑了的树皮。在初夏炫目的阳光下,那绺黑树皮像是一瀑凝固了的陈腐血液,像是墓穴里窖藏经年的女人的青丝。腐朽的树皮明确地告知人们:楮树繁密的生命已经离开了这座岌岌可危的孤独老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