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天回来说起那个小孩儿, 刚提了个头黄婶就知道了他们说的是什么,问:“他爷带着出去了?”
有人说是。
提起这些事总是让人心里觉得沉。
“那肯定是他奶奶又想让他出去转转了,不然老叶从来不领着他。”黄婶一边给他们盛菜端过来, 一边说, “他能活到这么大全靠他奶奶, 小时候他爷动不动就把他带走扔了,受不住他奶奶作了再领回来,他奶奶一会儿寻死一会儿上吊的,这么才留住一条小命儿, 扔了就是个死,谁要啊。”
“福利院呢?”
黄婶说:“以前我们这儿穷着呢, 那时候也没弄这个旅游村, 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哪来的福利院,现在也没有。再说福利院也不是什么都收呢, 有家有长辈的人可不收。”
黄婶叹了口气,接着说:“老叶就没想让他活,每次往桥洞子树林子里扔,那孩子扔在没人地儿几天也就饿死了。”
陶淮南说不出话,手从桌子上拿下去, 去摸迟骋。迟骋握住他的手,拇指刮刮他手背。
“老头心那么狠?”有个男生问。
黄叔从外面进来, 端着一盆不知道炖的什么肉,肉香直往鼻子里扑, 但今天男生们都没抢。黄叔说:“这没啥狠不狠的, 活着他累家里也累,他爸妈早不管了, 没满月就要扔了,都是叶老太太留下的。老头老太太还能活多少年?老叶从前说让那孩子赶紧解脱了重新投胎算了。”
“那也是人命啊……”男生皱着眉,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能算人吗?”黄叔手在眼前比划了下,“打从出生就都是封起来的,他没有人的想法。”
“怎么不是人,”黄婶拍了拍黄叔,“生了是人就是人。你赶紧看看外头那锅,等会儿粘锅底了!”
黄叔就又出去了,黄婶说:“就是命不好,不会投胎。不知道是因为他妈带孩子时候吃药了,还是早产没长好。这辈子吃多了苦,就当给下辈子攒个平平安安吧。”
善良的人都容易共情。
残疾人之间本来就又都有种同病相怜的共情,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世界上的特殊群体,是“一小部分”。
晚上陶淮南捂着耳朵,坐在被子上,安安静静的。
迟骋叫了他一声,陶淮南没有听见。
迟骋看他一眼,声音又提高了点:“陶淮南。”
“哎,”陶淮南拿开手,小声应着,“在呢。”
迟骋说:“躺下睡觉,别玩了。”
陶淮南说“好”。
然而等迟骋过来躺下关了灯,陶淮南还在捂着耳朵。
迟骋把他手摘了下来,说:“睡。”
陶淮南闭着眼睛,低声呢喃道:“这样好可怕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迟骋知道他今天看见过那小孩儿之后心里一直难受,陶淮南向来情感柔软。善良细腻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会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感悟。
“过来。”迟骋朝着他说。
陶淮南往这边侧了侧头,慢半拍地回应:“嗯?”
“我抱。”迟骋说。
陶淮南于是翻身过来,把头贴在迟骋胸前,捂着一边耳朵去听迟骋的心跳。迟骋怕他在被子里闷,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把陶淮南脸露出来。
不管陶淮南在什么样的情绪里,迟骋的心跳都能让他平静下来。陶淮南在迟骋心口处吻了吻,迟骋摸了摸他的头发。
男孩子们善良热心,可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影响了出来玩的心情,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基本就又活蹦乱跳了。
只有陶淮南比往常安静了些,他总能想起那个小孩儿。
他们在临走前还去看了他。
老头又去卖豆浆了,家里只有那个小孩儿和他的奶奶。
奶奶看起来还很硬朗,年纪应该没有太大,走路劲劲儿的,像是带着风。她听说这一帮孩子是来看她孙子的,很热情地往里让让:“来,快进来。”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院子归置得整齐,房间里也不乱。
那个小孩儿正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已经玩得有点脏了发泄球,那种软软的捏完会迅速回弹的软球。他身上穿着手织的暗绿色毛衣毛裤,脖领脚腕处能露出他穿的米色秋衣秋裤的边。
他奶奶从地柜上面拿了个小娃娃,那种一两块钱一个的塑料小娃娃,拉过他的手塞进他手里。
那小孩儿摸了摸,然后拍着炕“啊”了几声。
“有人来他高兴。”奶奶扯着他的腿把他从炕上往外拖拖,笑着给他把秋裤的裤脚塞进袜沿再用毛裤盖住,弄得板板正正。
“他怎么知道有人来?”季楠问。
奶奶指指娃娃:“我告诉他的。”
地柜上放着很多东西,小布鞋、碗、手掌那么大的小枕头、水杯,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小物件。
“他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陶淮南也摸了摸那个小娃娃,小孩儿感觉到了,伸手过来按住陶淮南的手,要往嘴里放。
陶淮南没抽回手,迟骋按住了他胳膊,然而奶奶动作更快,拍了小孩儿嘴巴两下,看起来像是扇了两个巴掌。
陶淮南以为他挨了打,缩回手说:“没关系,别打他了。”
“没打他,”奶奶哈哈笑着,不放在心上,“这是告诉他别往嘴里放东西。”
陶淮南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话,只点了点头。
奶奶看起来是个极热情的人,也爱聊。很意外的是从她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苦闷和惆怅,她像是并没觉得生活多不好,那些外人觉得的不容易,她似乎没太当回事。
“老头儿不是个东西,总想把他扔了。”奶奶坐在炕沿上,跟他们唠嗑。
男生们有的站有的坐,这样的生活和这种环境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感受。除了迟骋和陶淮南,剩下的都是实打实的公子哥儿,从出生就没吃过苦的。
“那我能让他扔?再怎么也是我孙子,我能容老头儿这么造孽?”奶奶说到激动时还挥挥手,讲起之前的事也是当笑话给他们讲,“我绳子都绑好了,我就挂横梁上,他不给找回来我就死到屋里头!”
奶奶很乐观,听她讲这些事好像也觉得没有那么压抑了。
“老头儿总说想让孩子解脱,活着也痛苦。哪来的痛苦,我看就是他痛苦!”奶奶回头看看在他身后捏软球的孙子,眼里有着慈爱包容的光,“人么,生下来都是一样的,听不懂看不着,小婴儿都一样,饿了哭,饱了睡。”
她用力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捋了两把,小孩儿转个身趴去里面的炕上,脸贴着炕,嘴巴张着。
“我们这就是一直停在小婴儿时候了,不也挺好的?”奶奶笑笑,脸上和语气里还分明带着看淡一切的从容,“他都不知道啥叫痛苦,脑子里没那些东西,身上不疼不痒的,有什么的?当一辈子小婴儿,简简单单的,我们孩儿这也是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