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秋天,割完玉米正要种麦的时候,公社派人下来了,他们在村支书的陪同下,视察了济水河上的桥墩。人们都说,看来要继续修桥了。在这之前,人们都已经听说,北京铁道学院的大学生不久将要进驻枋口,要在这里铺设铁路,架设铁路桥。既然已经把桥墩竖起来了,那架设铁路桥也就太容易了。在人们的心目中,桥墩是可以换着用的。一想到不久之后将要看到火车,人们都有点激动,做梦都要喊毛主席万岁。

人们也都很自然地回想起了那个木匠和民兵营长的老婆玩的游戏:火车挂钩。现在,人们对营长李援朝非常热情,见面老远就打招呼:喂,援朝,听说火车快开来了。李援朝并不答话,他要把说话的力气省下来,用到老婆身上。有一段时间,援朝的邻居夜里睡不好觉,因为援朝老婆一旦哭起来,就像杀猪般地嚎叫。

人们都说,全村人里面大概只有李援朝反对修铁路,架铁路桥。这个说法起初应该是能成立的,后来就难说了。应该把枋口的知青也算进来,他们至少现在还是枋口人嘛。

其实,知青们最初也是赞成修铁路的,只是后来听说要炸掉已修好的桥墩的时候,态度才有所转变。连白老师也说:这一下倒好,丁奎算是白死了。

村里现在人人都知道桥墩要炸掉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炸。村支书说,种完麦就炸。种完麦,这是个模糊的日期。准确地知道炸桥墩的日期是很重要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猪肉了,吃不起猪肉,就想吃点鱼肉。村支书已经说了,炸桥墩时炸死炸昏的鱼,捞上来分掉,改善改善生活。跟嘴巴有关的事,当然称得上大事,人们一提起爆炸,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谁也没有料到,麦子还没有种完,桥墩就被炸掉了一个。那天夜晚,人们都被爆炸声惊醒了。不过,人们当初没有想到那是爆炸,人们还以为迟迟未来的地震终于来了,都赤身裸体从房间里跑出来。

第二天,人们才知道那不是地震,人们在河边看到了那个被炸了半截的桥墩。当时,太阳已经升很高了,知青们住的大院还是静悄悄的。大院里的几根鱼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虽然那鱼刺已经发黑,但人们还是相信那是他们昨天晚上吃鱼剩下的,并推断桥墩是他们炸掉的。失望总是难免的。失望之余,还有点气愤。事先连个招呼都舍不得打,也太不够意思了。不过,想一想还有四个桥墩立在那里,人们也就不那么生气了,毕竟还有吃鱼的机会嘛。所以,人们站在大院里,说上几句“刺把嘴扎烂”、“嘴里生疮”之类的话,就撤退了。

问题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并不是烂烂嘴、生生疮就算完事的。当天下午,社员们收工之后,发现有几个知青被捆在大庙前的一排榆树上。与他们一起下地劳动的知青,经过大庙的时候,也被几个陌生人扭住了。大家都还以为是外村的知青摸进来打架的,后来听见那几个陌生人在骂人的时候操着本地口音,又看见民兵营长李援朝和村支书忙着上前递烟,就猜测他们是公社派来的。

他们确实是公社派来的。知青们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提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枋口人也很关心:为什么无缘无故,就把人抓了起来?

谁提这个问题,谁都得挨耳光。那天下午,我们一放学,就拥到了大庙。我们从人缝穿过,站在前排,咬着手指头,紧张并且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那审判的场面。一个知青怯生生地提到了这个问题,别的知青立即跟着说:是啊,为什么逮我们?接着,打耳光的场面就出现了。一个腼腆的中年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搓搓手,走到捆成一排的知青跟前,朝他们的脸扇了起来。他就像个厨师在翻油饼,每扇一下,知青们的脸就像油饼似的,这边翻了过去,那边翻了过来。翻过一遍之后,他捏捏自己的手指头,对坐在一边吸烟的人说:该你了吗?

那个人把烟头在鞋底掐灭,装进上衣口袋,然后又把它捏出来夸张地扔到地上。他没有上去翻油饼。他好像有点懒(胖人好像都有点懒),坐在那里不动。李援朝又给他敬了一支烟,他猛吸了几口,然后说:

我正要问你呢。说说我为什么要逮你们。

他把皮球踢了回来。

别以为没有人敢接这只皮球。一个头皮像鸡冠那样发红的知青,开始扭动身子,他想从绳套里挣脱出来。他没有料到,随着他的扭动,细麻绳反而越勒越紧,勒进了他胳膊上的皮肉。这位知青一边叫唤,一边说:是呀呀呀,为呀呀呀呀什么逮呀呀我们,呀呀呀呀——

他立即又吃了一耳光。但耳光没能阻止他的饶舌,他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同时呀呀呀叫个不停。后来,当他说到“炸呀呀桥”的时候,那个腼腆的中年人才把手收回来,笼到袖子里。这时候,人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逮他们跟炸桥有关,跟鱼有关。

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发生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把它写出来吧。那个知青挨耳光的情景,使我神情恍惚。我又看到了知青进村的那一天的晚上发生的事。我被父亲从床上拎了起来,连吃了许多个耳光,膝盖上也挨了几脚。当时,我的屎尿都出来了。

现在,我看见那个知青的脑袋悬挂在胸前。我有意识地往他的屁股下面看,想看看他是否也屙出来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正纳闷的时候,突然感到裤裆一热,热的东西顺着裤腿往下直流,灌进了我的鞋壳。我在挪动脚步的时候,鞋壳里就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

那天,我没能把那场审讯看完,就提着裤子回家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还在大庙没回来呢。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回来。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赶紧往厕所跑,蹲在那里哭了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假哭,也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听见院门响,就放声大哭。别以为我很伤心。其实我一点都不伤心,我的哭纯粹是假哭,是喉咙里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不具备任何实质性内容。连树叶摇动的声音,也比它有意义。与此相适应,我自动地说起谎来。当他们循着哭声摸到厕所来的时候,无字的、无意义的哭声转换成了一种谎言。我对他们说:我拉肚子了,我已经拉了一天肚子了,拉的屎比尿都稀。

真正的愉快来自于他们对我的谎言的相信。当他们看着我手里的稀泥一样的东西,惊恐不安的时候,我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响了一阵,按照我的理解,那是我的肚子在替我的嘴巴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