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
武生妈的病自二先生第一次带了“小妖精”回家就得了,倒床不起却是听到二先生与宝姝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以后的事了。
这一切二先生都知道,他劝过,劝得越多,反倒病情越重,让她去广州医治,却更遭致她劈头盖脸的辱骂,只好作罢。
前不久,她对武生说:“去把你小舅舅请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武生知道她病危了,就亲自去把舅舅接到桃花寨。
舅舅来时就牵了一只纯白的母羊。
舅舅看了她的脸色,听了她说话时的气息,就让武生把二先生请回来。
二先生急匆匆地从广州飞回来以后,小舅子便对他说:
“姐姐的病怕是不行了。”
“找个释比打个卦?”
“争取还是去成都或广州治治,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最后,还是请了释比扯了鸡蛋卦。
释比把病人捂过,吹了三口气的鸡蛋打烂以后,向他俩摇摇头。
他们只好为她准备后事。
就在这以后,她却奇异地精神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总说二先生的“丑事”,把一家人都弄得很难为情,二先生实在有些听不下去,飞回广东去料理公司的急事了。
二
二先生前脚走,她就再也支持不住地气虚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张大了嘴半天抽不上来一口气,眼球鼓鼓地十分吓人。
她的小弟弟把了她的脉,转身出去了。
武生的手被母亲紧紧地抓住,那种力量让武生感到人之将去的牵挂和不忍离去的心结。他闻到了一股羊的膻味,这种气息有一种让他心里难以接受的痛苦。
舅舅把“拉她萨玛泽”(引路羊子)牵到了母亲的床边,挨着武生站着,将母亲的右手拉过来放在拉她萨玛泽的角上,武生感到了拉她萨玛泽的抖动和恐惧,甚至于看见了它目光里盈盈的水波。
他叫着:“妈妈,妈……”
她以一种柔和而难以割舍的目光望着武生,嘴里似乎在呼唤二先生的名字。不一会儿,母亲的手从拉她萨玛泽的角上渐渐地滑落,另一只手也渐渐地失去力量,从武生的手上松开,半张的嘴和半睁的眼仿佛在等待和呼唤着什么。
舅舅把拉她萨玛泽牵出去,交给了他的二叔。
二叔将拉她萨玛泽杀死,用碗装了它的血,用麦草蘸了拉她萨玛泽的血后,将麦草递给武生的舅舅,武生的舅舅便将羊血涂于姐姐的手心和衣服上。
释比从翻着血沫的锅里取出拉她萨玛泽的脾骨,仔细地看了骨像,确认了武生妈的病根,并将判断和结论告诉舅舅和武生,他们都一致地点头。
二先生回来了,坐在老伴的棺椁边,有几分悲伤地时不时滴几滴浊泪,女秘书依然不离左右地为他递这样送那样,连阿秀和文星都插不上手。
武生来到面前,与他传答舅舅关于葬礼的意见,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将手轻轻地一挥,二先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小舅子的绝对权威。不一会儿,他又把武生叫过来:
“你妈这辈子日子过得冷冷清清,人也做得不显山露水,给你舅舅说,葬礼要办得隆重、排场。”
三
地宝是最先赶到武生处领取任务的,地宝按照武生的要求,天一亮就挑选了二十几个小伙子去县上采购物品。
贫下中农的任务是帮助释比组织刮达舞(仪式中最重要的祈祷队)。
太阳下山时,胡县长在广场上主持这一隆重的丧葬仪式。
只见他在释比的引导下来到广场中央,双手相合,上举到额前,默念着心语,祈求神灵保佑丧家,保佑桃花寨。然后走到柏枝堆前点燃柏枝,释比围着柏枝轻轻地念叨解秽的诵词为其解秽。柏枝的香气浓烈地升腾,释比手持抓瓦子(神仗),悠然地摇响铜铃,刮达队员们齐声吼道:“呕!威呀!呕!威呀!”一齐敲响手中的释比鼓,跟着释比在广场上跳起了黑释比刮达舞(丧葬中所跳的一种释比舞)。鼓声雷动,震荡着桃花寨,广场上的所有人和寨里的所有人都为之肃立。释比刮达鼓舞队在抓瓦子的引领下在广场上跳了三圈以后,便在鼓声的威仪中向武生家跳去,武生等一行站在门口,举酒相迎,舞队穿过夹道的亲人,在武生家的每个房间跳一圈以后,便围着火塘跳了三圈,再从室内跳出大门,停止敲鼓,再次吼道:“呕!威呀!”武生便将酒碗双手捧给释比,其余的晚辈依次给舞队的人敬酒。
刮达舞队刚刚歇下,贫下中农给他们发烟,其余的相帮弟兄给他们端去热茶。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地宝的采买队伍快到了,刮达舞队的小伙子们便一窝蜂似的向寨口拥去。沉重的鼓声响彻在暮色苍茫之中,天边簇拥着大块的云团,似有暴风雨从天而降。
远方有隆重的声音传来,如雷滚过山谷,人们静而听之,夜色中,秋风把西风寨的羊皮鼓声传递得十分清越。没多大工夫,舅舅家的刮达舞队便到了山下,武生家的刮达舞队便风风火火地到寨外去迎接这支更为尊重和庞大的刮达舞队。
两队相汇,吼声威猛,在释比的带领下,两支队伍齐刷刷地敲响释比鼓,从村外不断地变换队形,到了广场上,舞队的小伙子们个个精神抖擞,气冲牛斗,一招一式都饱含了力量,饱含了对死者的哀悼之情,舞姿扭曲而柔美,舞步铿锵而怪异,脚步声和鼓声将桃花寨淹没在这远古的浪潮中。
在广场上雄壮地跳了三圈以后,移山填海的气势渐次消退,刮达舞队便小桥流水似的轻轻敲着释比鼓,蛇行着来到丧家,依次到每间房子里解秽驱邪。
当他们从屋里跳出来时,武生、文星等后生们都为他们捧上白酒,小伙子们一一饮过。
晚宴以后,舅舅来到灵堂,仔细地检查了姐姐的穿戴、棺椁的大小、灵堂的布置。二先生将他请到火塘的上首方坐定,武生给舅舅敬酒。酒后,舅舅便唱起了丧歌,为姐姐颂唱这辈子的恩德和功劳,气氛在丧歌中变得凝重起来。
半夜时分,所有的亲戚家门都聚拢在灵堂内外,开始丧事歌舞。
释比首先为其唱诵《人根源说》:
“今夜母亲要离走,母舅家门都来临,一寨四邻都来临,来把人的根源理,人的根源在天上,家的根源在父母,父母有时就有舅,人根莫忘母舅根……”
接着,武生一行唱诵了母舅的崇高和对母舅的敬重,母舅的丧歌劝慰了晚辈们。释比便念诵《插席金鸡》:
“母舅老舅莫伤悲,侄儿侄女莫伤悲,插席刮达都来了,……此鸡不是非凡鸡……雪笼包上孵金鸡,一月能听人声音……五月可作祭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