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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小卫之死

罗小卫是在四十九岁那年秋天的一天傍晚决定自杀的。那天傍晚他在市红十字医院被确诊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在走出医院的瞬间,他突然决定自杀。罗小卫并不是因为患了风湿性关节炎决定自杀的。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不可能因为小小的关节炎而决定自杀。他身上的病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他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从结婚那年起,他陆陆续续患上了十一种慢性病。每一种病都是终身病,每一种病的主要症状都是疼痛。他一直和病魔进行着顽强的斗争,一直忍受着缠缠绵绵没完没了的疼痛,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是当他被告知患有风湿性关节炎时,他突然对自己厌倦起来,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皱着眉头走出医院大门,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划过他大脑的上空——自杀,像父亲一样自杀。

他把病历放进口袋,正准备拦的士去父亲当初自杀的酆城大桥投江自杀,一个男子抱着小孩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想起父亲自杀前曾经去他读书的学校看过他。父亲在学校门口的草坪上盯着他看了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用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便转身离去。父亲自杀二十多年了,这个画面常常浮现在他眼前,常常使他泪流满面。他想他也应该像父亲那样,自杀前去看看女儿,去摸一下女儿的头,给女儿留下美好而无尽的回忆。他对停在身边的出租车司机抱歉地笑了笑,伸手招了一辆三轮车,来到外贸大楼。他从未去过女儿单位,所以当女儿和男友从电梯出来时,女儿显得很激动。女儿说:“爸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本想留两句话给女儿的,想到父亲当初不留一句话给他,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他坚持不说一句话。他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女儿,用手摸一下女儿的头,便转身离去。他知道女儿一定在看他的背影,知道女儿一定在纳闷,但他不敢掉头,他怕女儿看到他泪水盈盈的眼睛。他在十字路口拦了一辆的士,来到酆城大桥,在桥上走了两个来回,最终没有跳下去。他不是不想自杀,他是舍不得女儿。刚才看女儿时,女儿的男友在一旁不停地翻手机,这个细节说明那小子不把女儿当回事,如果把女儿当回事,不可能这样对待女友的父亲。这个细节勾出他对女儿所有的担忧。他想他和父亲不一样。父亲自杀后留在世上的是男孩,他自杀后留在世上的是女孩。男孩和女孩不一样。没有父亲的男孩遇到困难可以靠男人的意志挺过去,没有父亲的女孩如果被人欺负将孤立无助任人宰割。他思来想去,决定再忍受几年病痛,等女儿结了婚生了孩子再自杀。因为根据他的人生经验,男人有了孩子之后不会轻易抛弃自己的老婆,即使女儿被丈夫抛弃了,女儿靠对孩子的爱也能活下去。

罗小卫第二次决定自杀是在五十一岁那年夏天的一天傍晚。他本打算在外孙女出生那天自杀的,想想女儿月子里不宜悲伤,把时间改在了外孙女满月的第二天傍晚。那天傍晚,他来到女儿住所,女婿正抱着外孙女亲嘴。他抱了一下外孙女,摸了一下女儿的头,便离开女儿住所,出门拦了一辆的士,直奔酆城大桥。车到长江大道时,他发现座位上躺着一本画册。他随手拿起画册,看见画册封底躺着的半裸女人,突然想起因为病痛已经几个月不和妻子做爱了。他一直想在自杀前对妻子做点什么,但不知做什么好。他想他自杀后妻子也许再也享受不到做爱的快乐了,如果和妻子做一次爱再自杀,也许能给妻子留下美好而无尽的回忆。出租车把他送上酆城大桥后,他在桥上选好跳江的具体位置,便乘公共汽车回家了。也许是压抑太久了,当天夜里他和妻子做爱时,妻子的呻吟巨大而弥久。妻子的呻吟令他惊恐不已,他突然想到他自杀后妻子将怎样熬过那些漫长的夜晚。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妻子不可能改嫁,不可能跟其他男人睡觉,不可能用自慰器,那样妻子将活活忍受性欲的折磨,那太残忍了。他思来想去,决定等妻子绝经后再自杀。因为根据他掌握的生理知识,女人绝经后一般不会有强烈的性欲,他在妻子绝经后自杀,妻子就不会遭受性欲的折磨,他也算对得起妻子了。

罗小卫第三次决定自杀时已经五十三岁了。那天傍晚,他正在煎药,发现准备给女儿送鸡汤的妻子,把两包卫生巾塞进了手提袋。他指着手提袋里的卫生巾问妻子:“你带这个给阿玲干什么?”妻子脸红了一下,说:“我再也不需要用这个了。”他喜不自禁。他知道妻子已经绝经了,他可以放心地去自杀了。妻子出门后,他把药罐里添了一杯冷水,把煤气关掉,把西装脱掉换成夹克,把手机和皮夹放在枕下,刚走到门口,从厢房传来母亲的咳嗽声。他犹豫一下,走到厢房,看见母亲正坐在床上发呆。他突然想起父亲自杀后,祖母就是这样坐在床上发呆的。祖母在床上呆坐一个多月便从床上栽在地上死掉了。他一直觉得这是父亲一生犯下的最大错误,父亲不应该在祖母死前自杀,这对一个老人太残忍了。他想如果自己现在就自杀,母亲将无法承受丧夫又失子的悲痛,母亲很可能像祖母那样活不了多久。他不能只顾解除自己的痛苦,不顾母亲死活,那样太自私了。他思来想去决定等母亲过世后再自杀。尽管他已经无法忍受身体的病痛,但他只有忍下去。

罗小卫第四次决定自杀是在五十五岁那年秋天的一天傍晚。那天傍晚他带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证实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这意味着他自杀不会给母亲带来任何痛苦,意味着他可以放心地去自杀了。他回到家,把母亲安顿好,把手机和钱包放在枕下,正准备出去自杀,电话铃响了,是妻子打回来的,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他刚搁下话筒,电话铃又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女儿也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他突然想起自己自杀将会给妻子女儿带来怎样的惊吓。他想起父亲自杀,家里人经受的那场惊吓。祖母知道父亲自杀的消息后,当场就栽倒在地上,栽得满脸是血。母亲惊得脸都歪过来了。而他知道父亲自杀的消息后突然小便失禁,直到现在他都有小便失禁的毛病。他想他不能这样就去自杀,不能让妻子女儿经受那样的惊吓。他想到同事王虎城。王虎城自杀后他家里人一点都不吃惊,因为王虎城一直嚷着要自杀,所以王虎城真的自杀后他家里人一点都不吃惊。他想他也应该像王虎城那样,等家人有了心理准备后再自杀。当天晚上他把自己要自杀的决定告诉了妻子和女儿,告诉她们他自杀是因为他忍受不了病痛。妻子和女儿吓得瘫在地上,她们抱着他哭了半天,求他不要自杀。她们轮流守在他身边,不让他出门。后来他天天对她们说自己要自杀,直到11月7日那天傍晚,女儿一家过来过双休日,他再次对她们说自己要自杀时,发现她们没有一点反应,他知道她们已经麻木了,知道他自杀不会使她们受到惊吓了。他到房间把手机和皮夹放在枕下,正准备出门去自杀,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知道那是谁的眼睛,他本不想看那双眼睛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墙上的父亲的遗像。看到父亲的遗像,他的眼前突然浮现父亲那张被江水浸泡过的浮肿而变形的脸。二十多年了,那张恐怖的面孔常常浮现在眼前,常常使他从梦中惊醒。他想自己被从江里捞上来后,面孔也会像父亲那样令人恐惧。他决定不像父亲那样自杀,不把恐怖的面孔留给妻子和女儿,他要找到一种完美的不给妻子女儿留下恐怖面孔的自杀方式。他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到一个完美的自杀方式。他到枕下拿出皮夹,从皮夹里拈出三张一百的钞票放进口袋,把皮夹放回枕下,把床头柜上的打火机放进口袋,到客厅跟外孙女挤了一下眼睛,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出门拦了一辆的士来到恒丰兽药厂,买了一瓶毒药,然后到兽药厂路南的加油站买了五十公升汽油。他拎着汽油桶准备去望谷山时,突然想到应该把自杀的地点和方式告诉妻子女儿,以免妻子女儿以为他没有死而到处找他。他来到加油站对面的邮政所,跟柜台里漂亮的女营业员要了一张特快专递详情单和一张纸,伏在大理石柜台上给妻子写了封信,填好详情单,把信和详情单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把信放进信封,把详情单贴在信封上说:“本市用特快专递?是求爱信吧?”他笑了笑说: “几时能到?”营业员说:“两个小时。”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说:“时间够了。”他出了邮政所,打的来到望谷山下,跟一个樵夫买了九捆柴火,请樵夫把柴火挑到山上的一块朝南的空地上。樵夫走后,他像铺床一样把柴火铺在地上,把汽油倒在柴火上,把身体平躺在柴火上,把毒药喝了下去。在临近死亡的那一刻,他用打火机点燃了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