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双手(第4/4页)
安平把那瓶高粱烧喝掉,付过账,出了小馆子。夕阳正好,可他觉得脊背冷飕飕的。他没有回家,去了殡仪馆,见门前没摆棺材,也无车马,知道这小城今天没有见阎王爷的,李素贞应该在家,便到街头的水果摊买了袋水果,拎在手上,朝她家走去。
李素贞家离殡仪馆,也就十分八分的路程。那一带是低矮的平房,住的多是吃辛苦饭的人,卖菜的,拉脚的,修鞋的,扎纸花的,做寿衣的,擦排烟罩的,刷墙的,打家具的,拔火罐的,卖种子和农药的,剃头的等等。他们将自家的山墙当作了广告牌,文字数字彩蝶似的,满墙飞舞。文字写的是他们从事的行当,数字是联系电话。李素贞家房屋的灰色山墙上,就写着“理容师”三个大字。在这座小城,理容师只她一人,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初始那字是蓝色的,因为李素贞说死者的家属都希望已故亲人升天,得用跟天空一种颜色的字。若是用黑字,人家以为死者下的是地狱;用红字呢,又以为亲人此去赴汤蹈火,都不妥。李素贞和安平好上后,安平对她说,其实绿字比蓝字好,绿色有生机,养眼。李素贞想想也是,特意请了个漆工,将蓝字抹去,涂上绿字。青山县有半年是冬天,北风呼啸的时令,这三个绿字,就成了这座小城不凋的绿叶,鲜润夺目,麻雀都爱往这儿飞。
李素贞对安平的到来非常吃惊,她正在外屋给丈夫榨芹菜汁。这两年他进食困难,蔬菜水果,都得榨汁来喝。安平放下水果,便去清扫院子。他每次来,总要帮她干点活。李素贞闻到安平身上浓重的酒气,知道他心情不好,她服侍丈夫喝完芹菜汁,赶紧榨了杯柠檬汁,捧给他解酒,小声埋怨着,“再不痛快,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啊——”
安平直起身子,放下扫帚,也不吭气,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柠檬汁。
李素贞叹口气,对他说她今儿心情也不好,民政局接到上级部门下发的殡葬改革通知,从明年八月一号起,死者一律火葬,青山县将在小西山建立火葬场,殡仪馆要迁往那里。小西山离城里六七里路,往后照顾家就没那么方便了。安平问火葬仅限于县城的人吗?李素贞摇着头说,县里管着的乡镇,都得遵照新规了,以后那里死了人,由县里的殡葬车统一拉到火葬场,烧完了再拉回去埋。
安平弯腰拎起扫帚,说:“那殡葬车往返的费用谁出?”
李素贞说:“自然是出了丧事的人家出了!”
“长林镇离县里这么远,死了人也得往这儿拉?”安平问。
李素贞点点头,叹口气,看着西天,无限伤感地问安平:“你说能把人烧成灰的火,是不是得跟这火烧云一样红?”
安平说:“你是说天上早就开火葬场了?”
“看你说的——”李素贞嗔怪着,说,“天上的都是长生不老的,哪能有火葬场呢。”
安平笑了。李素贞喜欢安平的笑,很阳刚,回声嘹亮。李素贞的男人听见笑声了吧,在里屋声声唤着“素贞”,说该是给他做按摩的时候了!李素贞先前还是一块红通通的火炭,喜洋洋的,突然间被浇了一瓢冷水,立刻灰了脸。安平说你忙你的去,我扫完院子就回家。李素贞的眼睛湿了,悄声说:“要不我晚上偷空过去一趟?”安平摇着头,压低声说不必了,他要外出三天,回来再聚吧。李素贞以为安平像以往一样,要去毙人,她伸出手,温柔地握了一下安平的手。安平握着笤帚,所以她连笤帚也一起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