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毛边纸船坞(第3/6页)

辛开溜的狗不会繁衍后代,因为到了发情期,它们热情洋溢地寻找配偶时,总会遭到狗主人的排斥,他们不允许自家狗接触爱子们,辛开溜只好给公狗去势,给母狗做绝育术,断了它们的念想。所以落入他家的狗,在爱情上是不幸的。

辛开溜用一篮煤,从唐汉成手里换来的鄂伦春马,棕黑色。它正当壮年,鬃毛蓬松乌亮,力大无穷。辛开溜有马骑了,但他进出山林,依旧带着狗。现在跟着他的爱子,是条七岁的黄狗。没有马时,辛开溜进山,它勤勤恳恳地在前方开路。尤其冬季雪大时,爱子会在前方用四蹄为他拨开深雪。有了马后,它自在多了,可以在山里撒欢了。

葛喜宝跟踪辛开溜,骑乘的是匹枣红色蒙古马。它比鄂伦春马漂亮,但耐力却不如它。如果短途奔跑,鄂伦春马不是蒙古马的对手,可是长途奔袭,蒙古马就处于劣势了。葛喜宝跟着跟着,就会落后。往往是辛开溜到了窑厂一个多钟头了,葛喜宝才拍马赶到。辛开溜每次看到葛喜宝,只是抖抖山羊胡子,算是和他打招呼了。辛开溜住地窨子,葛喜宝在离他不远处,搭了个兽皮围子住。葛喜宝带来的食物和马草不足时,辛开溜会拿出自己的接济他。辛开溜白天烧炭,骑马遛狗,闲时剥点桦树皮,并无异常。到了晚上,他会邀葛喜宝一起喝酒,然后各自睡下。葛喜宝仔细察看了地窨子周围的林地,雪地上除了马蹄和狗的爪印,就是小鸟、灰鼠和野兔的兽迹。属于人类的足迹,只有他和辛开溜的。葛喜宝觉得跟踪辛开溜徒劳无益,便脱离他,扩大搜寻范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止一次在林中相遇,辛开溜不是下山卖炭,就是带着给养上山。葛喜宝发现,林间雪地上,到处是辛开溜的马和狗留下的蹄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的,好像他在走迷魂阵,葛喜宝把这一切,归咎于辛开溜不走老路上。

葛喜宝在山中跟踪辛开溜、寻觅辛欣来数月,一无所获。到了五月,河岸的毛毛狗开花了,山间的溪水又开始唱歌了,葛喜宝垂头丧气地回到龙盏镇,把马还给陈美珍,将一半的工钱退给她,说自己竭尽全力,却连辛欣来一根屌毛都没捡着,说明这狗杂种不是逃走了,就是死在山林喂老鸹了。陈美珍听葛喜宝叫辛欣来“狗杂种”,面露不悦,嘟囔道:“他有名有姓的,叫他辛欣来嘛,何苦骂人家是狗杂种。”葛喜宝愣怔半晌,不明白她让他捉辛欣来,为啥又不许骂他?看来龙盏镇人猜测得对,陈美珍雇他追捕辛欣来,并不像她宣称的,是为了王秀满灵魂安宁,而是另有企图。这企图是什么,他猜不透,也不想猜了。

葛喜宝上山时,把葛小宝送到古约文乡的姐姐家。他的到来,让失去爱子的安泰和葛秀丽,得到了温暖和快乐,所以葛喜宝接葛小宝回龙盏镇时,他们都舍不得。葛小宝也不愿离开,因为这里的民族乡学校,比龙盏镇的管理松懈,一天只上半天课,而且安泰常驾车带他去喜温猎场,教他打枪,他过得快活。这个猎场建在山间,里面的狍子和鹿,都是半放养的。春夏秋三季,它们靠着大自然的恩赐,自主生存;到了冬天,数九寒天,它们找不到吃的,饲养员就得定点投放食物。

喜温猎场的兴建,与青山县的主要领导爱好打猎有关。他们以发展少数民族文化旅游的名义建立猎场,圈定了古约文乡附近一片风景秀美的山林,斥资三百万建起猎场,由青山县旅游局直管。猎场平素对外开放,但到了各级领导来视察时,就不营业了。饲养员会抓住几只狍子,给它们注射微量麻醉剂,让领导们追逐猎物时,能够百发百中。猎场建成后,绣娘骑马来过一次,她看了半放养的动物,说了一句“可怜”,再没来过。

葛喜宝来接葛小宝,葛小宝开出条件,说再去喜温猎场玩一圈,才肯回龙盏镇,葛喜宝答应了他。安泰驱车,载着葛喜宝父子上路了。天清气朗,杜鹃花将山岭抹得一片红,一片粉,好像老天在大地晾晒它的彩衣。他们走到中途,碰见猎场看守人老木,正急慌慌地打马下山。安泰停下车,老木跳下马,结结巴巴地报告,猎场装枪弹的大铁柜被人撬了!

喜温猎场现有九杆猎枪,放在猎场保安室,平素锁在一个大铁柜里。老木说清晨他和饲养员去河边喂狍子,忘了锁保安室的门,但大铁柜的钥匙挂在身上。等他们回来,发现大铁柜的锁头被撬开了,少了一杆猎枪,还少了四打子弹,每打十颗的。偷枪者看来只需一杆枪,因为其他枪还在。

老木说,丢了猎枪和子弹固然不好,但没什么威胁性。因为贼拿走的子弹,与他盗的枪,型号不匹配。也就是说,那四十发子弹,在那杆大口径猎枪面前,只能当哑巴。一杆枪没有子弹助力,跟一根烧火棍有啥区别呢。老木以此判断盗枪贼,肯定不是鄂伦春人,鄂伦春汉子哪个不懂猎枪呢。贼应该是汉人,而且没玩过枪。安泰这才稍微心安。

安泰掉转车头回古约文乡,准备向上级公安机关报案。葛小宝一看走回头路了,呜呜哭了。葛喜宝给了他一巴掌,骂他不懂事,说猎场出了大事,他还想着玩。葛小宝委屈地说:“我咋不懂事了?前晚我尿了炕,都知道自己晒褥子了。”他的话把忧心忡忡的安泰逗乐了。葛小宝接着说,他知道是谁偷的猎枪。他上次去猎场玩,太阳快落山的时刻,望见猎场外一棵高大的樟子松树上,坐着一个人。他穿迷彩服,戴迷彩帽,骑在大枝桠上,耷拉着两条细长的腿,瞄着猎场的保安室。这人发现葛小宝看他,从树上跳下,一溜烟往林子深处跑了。安泰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姑父?葛小宝说:“我本来想说的,可我往回走的时候,不是掉进泥坑了吗,掉进泥坑不是换鞋刷鞋了吗,刷完鞋吃完饭,天不就黑了吗。爸爸说过,啥事到了黑天,都不是事了,我就没说。”

葛喜宝问:“那人长得像辛欣来吗?”

葛小宝说:“他在树上,离我那么远,帽檐压得又低,我咋瞅得清。”

安泰对葛喜宝说:“偷枪的未必就是他,他怎么能挺过一个冬天!”

葛喜宝说:“也是,我找了他好几个月,屌毛没见!”

安泰说:“也许这小子早就喂了狼了!”

辛欣来是否活着,活在哪里,只有辛开溜知道,可他不会跟任何人说。他暗助辛欣来逃脱,不是为了包庇孙子,而是把保卫辛欣来当作一场伟大的战役来打。他是这场战役唯一的士兵,唯一的统帅。他想让世人看看,他是不是打过仗的人。你们不是重兵把守,层层包围,要搜出他来吗?我辛开溜就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而且安然度过严冬。你们不是想立刻捉住他,要他的命吗?我就是能让他再多看几回人间的日出。安雪儿怀孕后,他庇护辛欣来的意志更加坚定,至少他要保证孩子出世前,辛欣来是安全的。这样,就算他落网后被执行死刑,还能看一眼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