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

鸭子、儿子、高腰皮鞋

苏侨协会麦斯莫夫先生

库图库扎尔最近才搬的家,搬到了大队部对过的、按照建立新的居民点的规划第一批盖起来的一套住宅里。院门新涂了一层紫褐色的油漆,还安上了两个门环。门插得紧紧的,伊力哈穆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传来了一只小狗的乱吠。一个衣衫单薄、挽着裤腿、满腿都是湿泥巴的瘦瘦的男孩子开了门,他没有回答伊力哈穆的问话,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伊力哈穆一眼,就又跳到一个泥坑里,用赤脚蹬踩着和泥。崭新的、宽敞的廊沿下出现了库图库扎尔,他大叫大笑地把伊力哈穆迎进了房间。

“请里屋坐!请里屋里坐!”库图库扎尔打开了屋的门。

“不用了。”伊力哈穆躬身道谢,一面走上了外室的炕头,盘腿坐下。第一眼便看见了窗台上一个精致的鸟笼子。鸟笼子里面有一只白头顶、黑羽毛的小鸟。

“瞧,我成了女人了!”库图库扎尔指着灶边小板上正在切着的羊肉、洋葱、土豆,和小碗里泡着的西红柿干和辣椒干,原来,他正准备菜。

“您的烹调手艺是有名的嘛。帕夏汗姐不在家吗?”

“你大姐到庄子劳动去了。”

“她身体还好吧?”伊力哈穆想起了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一年到头病恹恹的样子。

“不好又怎么样?这个时候干部家属更应该带头出工啊。唉,没有办法!”库图库扎尔指一指自己的额角,“社员们这里的麻达即麻烦。多得很!出勤率太低,出了工也不好好干。”

库图库扎尔用一个形似大匕首的维吾尔族惯用的切刀切完菜,把滚开了的茶壶拉开,拨了一下灶里的煤块,抖掉灰以后,火烧得更旺了。然后,他拿起搌布,擦拭着铁锅,准备炒菜。

“还早嘛。”伊力哈穆说。

“什么早哇晚的?我们农村从来不管钟点,饿了就吃,有了就喝,来了客人就做饭!”

库图库扎尔拿起一个可以装三公斤油的大瓶子,咕嘟咕嘟倒出了油。“干什么事也离不开油啊,”库图库扎尔手里拿着铁勺,一面等油出烟一面发议论说,“人们叫魔鬼用沙子做饭,魔鬼说:‘拿油来!’这就是说,只要有油,用沙子也可以做出佳肴。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当中,还有另外一种油,那就是话语。聪明的、美好的、动听的言谈,能使各个环节顺当地运转,我说得对吗,兄弟?”

伊力哈穆笑了。“太棒了!您说得可真好。”他夸赞说。

油热了,库图库扎尔嗞拉嗞拉地炒着菜,室内充满了菜籽油和羊肉的香味。库图库扎尔继续说:

“里希提哥吃亏就吃在这一条。他办事,像是只干炒干煸,就是不肯放油,却硬是要炒菜。前年年底,县里的麦素木科长领着几个人到咱们大队来整社。整社,就是整社嘛,这是上边的政策,年年都要搞的嘛,我们当干部的,那就检讨检讨呗,官僚主义喽,计划不周喽,抓得不紧喽。哪一年不得检讨两次?社员同志们,乡亲们!”库图库扎尔学着做检讨的腔调,“‘我们的水平很低;我们的缺点不少,我们很惭愧,我们好像掉到了泥坑里,请大家帮助,把我们从泥坑里拉出来。’就是这样,这不齐了吗?里希提他不,他总是搅死理,钻牛角尖,什么这个可以检讨那个不能检讨啦,什么批判这个但是不能否定那个啦,结果惹得麦素木科长很不高兴……”

“里希提哥这样做不对吗?”伊力哈穆不以为然地说,“毛主席也说共产党最讲认真。里希提是个好同志……”

“当然是好同志!”库图库扎尔正色道,“我和他是十几年的老搭档啦!其实,我也愿意他当第一把手,我当第二把手。大事,有他呢,我抓抓基建呀,副业呀,往大渠派工派料呀,有多省心!可这回,书记的担子压在了我的头上。可还有人以为是我想当一把手,把里希提捣下去。”

“这是什么话!白卡尔犹言“无内容、无意义”。!”

“您不这样看吗?好兄弟!可会有人这样看的。你还不知道,咱们缠头这是过去的一个老说法,指历史上部分维吾尔人要用“色来”把头缠起来,维吾尔人自称时带有玩笑之意。的脾气就是差劲,眼睛小,不能容人,你当了书记,他看见你就生气……哈哈……不好办呀,方才在公社你见到了吧?不搞戒严吧,丢了粮食大家都有嫌疑!”

“都有嫌疑?怀疑所有的人吗?为什么?”

“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越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干部越是操心啊!我骑着马在庄子检查,在我哥哥阿西穆家门前,我的天,大渠冲开了那么大一条口子。再看看浇水的尼牙孜,守着马灯睡得像一个死人,我把他叫醒,叫他找人来一起堵水,谁知道他找了正在值班的艾拜杜拉……被那些王八蛋乘虚而入,偷走了粮食。这不是,我、尼牙孜、艾拜杜拉都担了嫌疑。这还不算,还有人怀疑里希提……”

“怀疑里希提?”

“你还不知道吗?”库图库扎尔放低了声音,“塔列甫特派员没有向你说吗?盗贼们赶车走的时候,拿着里希提签字的证明信。还有人说乌甫尔有问题!”

“哪个乌甫尔?”

“还有哪个乌甫尔,四队队长乌甫尔翻翻子原意指会翻转飞翔的家鸽,此处犹言“杠头”,指固执己见,常与人争执者。呗!”

“他怎么了?”

“大队丢了粮食他就躺倒不干了。听说,他也领了苏侨证,他的岳父从鞑靼自治共和国的首都喀山给他来了信……我的天,我也完全搅糊涂了,这样的时刻,你能相信谁呢?苏联是中国人民的最好的朋友,现在可又臭啦,臭得不行啦,你想得到吗!而我们的社员,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哥们儿,今天是中国人,明天变成了外国侨民……”库图库扎尔拼命摇着头,叹着气。

“能把怀疑的面铺得这么广吗?”伊力哈穆问。

“说的是呢!这样怀疑起来谁受得了!不行干脆咱们大队干部包了算了,就算我们偷的,我们分摊一下,把丢了的小麦赔出来。”

“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地问。

“当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赃实据,揪出坏分子来。可又上哪儿查去呢?坏分子已经跑到‘那边’去了。”

“您上午不是还说过要抓乌尔汗吗?”

“当然要抓,不抓她抓谁?难道能放过她?啊呀……”库图库扎尔嗅见一股焦烟的气味,连忙打开了锅盖,“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

库图库扎尔就是这样的不可捉摸。他一会儿正经八百,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四平八稳,一会儿亲热随意。有时候他在会上批评一个人,怒气冲冲,铁面无私,但事后那个人一去找他分辩,他却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窝。不过,下次再有什么机会说不定又把你教训一顿。伊力哈穆和库图库扎尔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总是摸不着他的底。听他说话吧,就像摆迷魂阵,又有马列主义,又有可兰经,还有各种谚语和故事,各种经验和诀窍,滔滔不绝;你分不清哪些是认真说的,哪些是开玩笑,哪些是故意说反话。有时候他对你也蛮热情,而且对你诉一诉苦,说一些“私房”话,向你进一些“忠言”,态度诚恳,充满善意。有时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场合向你挑衅,开一个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来台。譬如,他可以在公众场合突然对你说:“波朗或者波昆犹言“张三、李四”。同志: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众对你的反映很大,说你和人家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会又说:“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已经掌握了,如果再隐瞒下去就不好喽……”如果你狼狈了,你尴尬了,或者你气恼了,准备反驳了……他会眼珠子一转做一个鬼脸,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泪,然后转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