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三章
此情何堪,亲闺女不辞而别
彼物怎处,好汉子二斤羊油
当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各自在收工以后回到家来的时候,巧帕汗外祖母对伊力哈穆说:“那个好汉子来了。”
“哪个好汉子?”伊力哈穆没听明白。
“就是那个秃子。”
“秃子?”
“就是那个傻子。”
“傻子?”
“就是那个骗子。”
“骗子?”
“我说的就是那个好汉子。”
又回到了“好汉子”,巧帕汗低下了头,好像对这个问答已经因为说话太多而感到疲倦,可伊力哈穆仍然没有听懂。
“这大概是说穆萨。”米琪儿婉向伊力哈穆使了个眼色。她知道外祖母常常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又常常按自己的意思给一些人起绰号;又常常随时更改这些绰号。“您是说穆萨队长来咱们家了吗?”她大声问。
巧帕汗好像睡梦中被人惊动了一下似的,摇晃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所谓‘队长’是什么意思?他还能当队长?我就不知道有这么个队长。那个痞子,猴子,翘胡子!”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穆萨当了咱们的队长了嘛!”米琪儿婉忍住笑,解释说。
“告诉过,告诉过,告诉过又怎么着?我才不告诉你们呢!”巧帕汗毫不通融地、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她挪了挪身子,表示要躲开这个话题。老年人不喜欢别人听不清他(她)的话,更不喜欢别人的追问或者反驳。该说的,已经说了,你好好听,好好想,自然能够领会老人的执拗的话里所包含的经验、智慧和见地;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伊力哈穆也向米琪儿婉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不再惊动老人,悄悄地准备晚饭。
“你要到隔壁一趟,”巧帕汗又发话了,“热合玛那洪热合曼阿洪的连读。太可怜了,女孩子伤了他的心。”
“对!”伊力哈穆回答,虽然他仍是莫名其妙。
“忘恩负义的年轻人,说是要幸福呢,倒好像我们该着他们,欠着他们!你小时候可没向我要过幸福这玩意儿。冬天你也没有要过一次皮帽子。你要一角馕,也是在你太饿了、而且家里还有馕的时候;如果家里没有馕了,你虽然饿得咽吐沫,然而你只是坐在墙角用两个小眼睛看着我,你什么也不要……”巧帕汗没头没脑地、感慨地说着,沉浸在回忆里,两眼充满了泪水。然后,她站了起来,走进里屋,从悬挂在房梁的木板上取下一个橙黄色的大馕,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米琪儿婉赶紧抬过了小炕桌。巧帕汗捧着馕像捧着一面大手鼓,她把馕端端正正地放的桌子中心,她说:“先喝点茶吧!再做饭。”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顺从地坐了过来。
“现在,我们的家里也有这样的大馕了,这是容易的吗?馕,是个了不起的东西,神圣的东西。谁也离不开它,永远也不会被人厌烦。我小时候听大人说过馕比什么都崇高,明白吗?”老人问。
“明白。”
老祖母很满意伊力哈穆的简短的回答。她笑了:“所以,你回家来继续种田,这是对的。”
她们正说着话,门开了,进来一个戴着黄方格头巾、穿着墨绿色线呢长裤的回族小姑娘。她叫马玉凤,是穆萨的妻妹。她手里托着一个红布包,显出一种腼腆的样子。米琪儿婉连忙招呼:“快来!请坐到桌子这边来!”
“您请!”马玉凤表示了辞谢,用一种回族女孩子特有的轻柔腔调操着维语。
“穆萨哥请您去呢,伊力哈穆哥。”
伊力哈穆有礼地一笑。
“请您现在就去。”马玉凤慌乱地说。
“好。我过一会儿就去。”
“穆萨哥说,家里没有别人,请您一定去。”
“知道了,我一定去。”
“穆萨哥让把这个给您。”马玉凤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个撑得圆圆实实的羊肚子,羊肚子装的是炼好了的雪白羊油。
穆萨打发妻妹送来了那么多羊油,这使得伊力哈穆他们三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巧帕汗转过了脸去。
米琪儿婉说:“谢谢你,好妹妹。羊油我们不要。你们自己用吧。”说着,她把羊油又照原样包了起来。
“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羞愧,马玉凤脸憋红了,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她第二次又打开红布包,把羊油放在锅台上,用求告的眼光看了米琪儿婉一眼,不等主人再说话,回头走了。
“马玉凤妹妹。”身后传来米琪儿婉的唤声。她走得更快了。
这一肚子羊油给伊力哈穆出了难题,他用目光询问着。巧帕汗哼了一声,躲开了。
“怎么办?”米琪儿婉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商量着,“现在再原封给他拿回去?未免太不好看,穆萨会从此和你结下仇。就这样收下吧,送这么多羊油未免也太过分。要不就先收下,明天我去看马玉琴,给她带上一罐子酥油……”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然而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乡间是经常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伊斯兰教更提倡施舍和赠送。然而,赠送的情况和性质各有不同。农民们大多数也比较注意情面,哪怕是打出一炉普普通通的馕,他们也愿意分一些赠给自己的邻舍和朋友。拒受礼物,这就够罕见的了,原物退回,这便是骇人听闻。穆萨毕竟不是四类分子,送羊油的动机又无法进行严格的检查和验证。你很难制定一个标准来判断何者为正常送礼,何者为庸俗送礼,何者为非法行贿啊!但是,制定这样一个标准困难,并不等于这样一个标准是不存在的。不,它是存在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尺。
伊力哈穆对米琪儿婉说:“你说得倒好,他今天送一肚子羊油来,明天你送一罐子酥油去,瞧咱们两家有多热闹。”
“那……”米琪儿婉的脸微红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方案是行不通的。
“不忙,”伊力哈穆说,“等吃过饭以后,我先去看望下热合曼哥,然后,再去找穆萨。”
阿卜都热合曼满脸通红,眼窝下陷,斜靠在专为他放的三个大枕头上,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样子像一个高热的病人。
伊力哈穆吃了一惊,清晨他们开碰头会的时候,老汉的精神还好着呢。
一见伊力哈穆到来,热合曼就睁大了眼睛。“请来,坐到这儿,”他指一指身旁,从身下拿出了一个信封,命令道,“来,再给我念一遍!”
“这是干什么呀!不要让人家念了……”
“要念。要让人们知道我们俩的耻辱。念!”
伊力哈穆拿起信封。信封的落款是“塔城新街三十五号哈丽妲”,哈丽妲是热合曼的妹妹的女儿,由于婚姻不如意,热合曼的妹妹在生下哈丽妲后不久又改嫁了,把孩子给了热合曼抚养,算是热合曼的最小的女儿。热合曼的妻子伊塔汗生了三个儿子,但他们还是希望抚养个女儿,他们不怕孩子多的麻烦。热合曼常说:“栽株葡萄也要花好多工夫,操上点心,受上点累,一个人长成了,多令人高兴!”哈丽妲这个养女,因为小和聪明,比他们亲生的孩子还受宠爱。这个孩子怎么跑到塔城去了呢?她的信又与热合曼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伊力哈穆按捺不住心头的惊疑,打开信笺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