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五章

风向突变

泰外库痛斥尼牙孜与库图库扎尔

老地主玛丽汗带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章洋惨淡经营、苦心组织的对于伊力哈穆的“批斗”,其实是建立沙上的楼房,在“二十三条”的冲击下,摇摇晃晃,垮局已成。

一切不符合客观实际,不得人心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尽管一时也咋咋呼呼,煞有介事,到时候,生活的浪涛翻卷,神气的庞然大物肢解破碎,化成一摊泡沫,涨潮落潮,风风雨雨,而后云开日出,金光万道,长河滚滚涌流,泡沫荡然无存。

“二十三条”的学习讨论一开始,对伊力哈穆的“批斗”就停顿下来了,并且从此一蹶不振。中国人民乃是富于政治经验的人群,新疆的少数民族也不例外。一九四九年以来,所有的人都学会了从中央文件中听出一个“严”与一个“宽”字的区别来。恰恰维吾尔语中的“宽”字,直接用的就是汉语借词“康”。如果大家从文件中嗅出了“严”的气息,这时候大多一声不吭,你揪谁斗谁都不足为奇,而一旦他们嗅到了“康”或者“宽”,好了,他们敢于白雪说白,黑炭说黑,据理力争,弘扬常识了。

似乎毛主席也知道这一点,要不就是由于路线斗争必须批“桃园经验”以打击特定人士的玄机,他下令要把“二十三条”贴到每一个生产队,要把政策直接交给人民,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打击了前一段时间执行推广“经验”的各地的社教工作队。直接依靠,打击对手,这是一手很漂亮的活儿。如此这般,“二十三条”一出来,包括爱国大队其他生产队的社员群众,对章洋、七队工作组的工作提出越来越多的异议。许多人直截了当地提出,伊力哈穆没有四不清的问题,不是阶级敌人,他是无产阶级的好儿子,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而恰恰是章洋的骨干库图库扎尔,倒很有一点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味儿。

这是中国政治生活上的一种命名法则,认祖归宗即上纲的法则。有时是确实如此,有时是碰巧撞上,有时是生栽硬扣。“名”即概念归属即帽子决定成败,帽子比头更清晰也更重要。天晓得个中奥妙,反正现在是“二十三条”对伊力哈穆有利,对章洋不利。同时在我们的政治生活中也常常碰到在某件事某个文件上的巧合:你的某一项言行,别提如何符合某个文件的需要了,于是你正确上加正确、让领导喜欢上加喜欢了一回。下一次,同样的事件类型,同样的反应机制,同样的性格逻辑,他或她的碰巧变成了完全的触霉头,人们称之为撞上了枪子儿,你的某一项完全类似的言行,赶巧碰到的是文件批判的对象,是领导提倡的东西的对立面,是领导最最愤慨的东西的样板,那么你碰到的命运是自取灭亡。

但是,章洋不退让,他已经弄假成真,他已经骑虎难下,他自以为是带着阶级感情嫌富爱贫,除强济弱,他白眼珠发红,黑眼珠冒火,一心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正确的第三还是正确的。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我是正确的,我就是正确的,我一直是正确的。在社教工作干部的会议上,他虽然抽象地承认了大多数干部和群众是好的,承认了调查研究和依靠群众的必要性,但是他并不承认他在七队搞颠倒了。这里,他还多了一个优势。这就是“先下手为强”。他已经下了手。伊力哈穆之被“批斗”与库图库扎尔之被信任,都已经是既成事实。既成事实具有一种类似物理学上的“势能”的不可低估的力量。推翻这个既成事实吗?否定前一段他的工作成绩吗?没有那么容易。

你说伊力哈穆没有唆使艾拜杜拉打人吗?你说伊力哈穆没有破坏泰外库的家庭和爱情吗?你说伊力哈穆要求自己很严格,从没有多吃多占吗?你说伊力哈穆在大队没有和里希提勾结在一起搞宗派,排挤大队长吗?你说在一九六二年的风浪中,伊力哈穆很坚定、很好,他对乌尔汗、廖尼卡……的关心和帮助是为了党的利益吗?拿证据来。有这个证据吗?这不一定,群众的反映吗?那很难说。这样,章洋反倒成了检察官,成了审判员,成了把关的监督哨。你很难说服他承认伊力哈穆是无辜的,是好的。他的逻辑是,先假定伊力哈穆是有罪的,然后搜集符合这个“有罪”的前提的材料,然后得出他“有罪”的结论,这就是定论,这不需要什么证据,不需要如何慎重,也不需要防止什么“副作用”“不良影响”。但是,你现在说伊力哈穆无罪吗,那可不得了,说谁谁无罪,那似乎是鉴定一个奇特的新发明,设定一个危险的新规程;这里,每走一步,每写一笔一画,似乎都会给运动(其实是给他个人)带来灾难,他抵抗着,顽强而又苛刻。其次,他的逻辑的第二个方面是,根据现在的“三十二条”和实际情况,本来是可以不“批斗”伊力哈穆的,但是,既然前一段已经批斗了,就不能轻易取消这一“批斗”。

而对于库图库扎尔,他的态度正好反过来。

就在这种社员会议上,意见越来越一致,而社教工作组会议上,两种意见陷于僵持的情况下,泰外库在社员大会上发言了。他已经沉默了好几天。在这次发言以前,他专门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了新帽子。他说:

“我要谈一谈事情的真相,我不希图原谅;家乡的老人和母亲,兄长和大姐,领导和邻舍,请你们判断,请你们惩罚!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用盐和茶哺育了我的故乡!对不起工作组!对不起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儿婉姐,也对不起章洋组长!

“请看,这有多么卑鄙,多么下流!多么恶毒!他们为了打击伊力哈穆哥,为了把咱们队、把大队、把四清运动搞乱。他们无中生有,制造无耻的谣言!他们看中了我这个傻瓜,我这个废物。是尼牙孜拿走了我写的一封信。他们反而说一切是米琪儿婉姐说的和做的。他们挑拨我……

“但是,我不能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他们的挑拨上。如果我脖子上还长着头,如果我胸腹里还有心肝,如果我还是个人,我本来不应当那样暴躁,那样疯狂,那样瞎了眼、昏了心,把匕首柄交给别有用心的恶人,而把刀尖捅向我的兄嫂、我的友人,捅向处处帮助我、照管我、怜惜我而且教育我的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儿婉姐!”

泰外库流出了眼泪。他任凭眼泪在面颊上流淌也不揩拭。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的眼睛也红了。还有许多妇女抹着眼泪,包括那些原来热心地传播流言的娘儿们。

“他们都称赞我是‘真正的维吾尔男子’,够了,这种狐狸的赞美!够了,这种一文不值的假英雄称号!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