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存档-4 老板本人(第2/6页)
“你没有回答他的话。”蒋不凡的声音一直没改变。
“什么?”王显举着枪,但是我看不出他在指着谁。
“你没有回答天吾的话。”
“你知道你在这里得罪了很多人,其中一个想让你死。知道是谁有多大的意义?”
“是我们自己的人?还是外人?这个能说吗?”
“不能,接了这个活的时候就讲好了,不能说。你就是现在杀了小米,我也不能说。但是,”他还是那么的沉静,说:“别的可以谈。”
“让我们走。”
“不能,你走我们六个人全没有命,换你你会答应吗?我只能保证,让你们没有痛苦,我们麻烦一点没关系。”他扔了一颗烟到蒋不凡脚边,蒋不凡没有捡。
这时我看见远处升起了火光,应该是爱民已经把王辉的家点着了。
“而且,你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不但是你,你的家人也会死。放弃吧,蒋哥,没什么意思了。”
我明白,王显这句话不是将来时,而是现在时,蒋夫人现在还活着的几率已经很小了,很可能是车祸还是什么,如果蒋不凡有孩子,现在也已经死了。这是真正的清除,把和蒋不凡有着深切联系的东西从世界上抹掉。
王显的手电筒照着蒋不凡的脸,我看见他的脸正在扭曲变形,手中的铁钩好像要被捏直了一样。三五秒钟之后,他的脸恢复到了原来的形状,他好像迅速的苍老了,细雪落在他的脸上,没有一片在融化。
“把杀我妻子的人找来,换你的妻子。”
“不可能。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不认识那一伙人。”王显蹲在坑边。“蒋哥,你我都是这坑里的小蚯蚓,你懂吗?”
不短的沉默,蒋不凡从胸腔中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口气缓慢无声地四散,似乎吹动了潭水。然后他说:“把枪扔过来。再讨价还价这女的马上死,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王显把枪扔到蒋不凡脚边,蒋不凡蹲下摸起枪,用枪顶住小米的太阳穴,扔掉了铁钩。
“既然如此,看来怎么谈也没用了。”蒋不凡说。
“蒋哥,你明白了。”
“你总得答应我一点事,总得拿什么东西把你妻子换回去,你答应,我就把枪放下。”
“什么事儿?”
“让天吾走。”
“蒋不凡!”我喊了一声。
“你给我闭嘴!”他马上杀死了我的话。
“不可能。他是警察,既然入了这个局,就不能活着离开这儿,我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现在和你是一样的,没区别。”
“让他走,给你十秒钟考虑,当然主动权在你手里,十秒钟之后如果你还没答应我或者还没想好,我就开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十,九,八,……”
“把他放进水里。”小米忽然说,极其平静,好像在描述一道汤菜的做法。
“五,四,三……”
“好,我答应你,让他走。方式我们定,让他这么走出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把他放进水里。”王显说。
“这是一潭死水,他怎么能跑得了?”蒋不凡的食指已经搭在扳机上。
“这不是死水,底下有暗流,顺着暗流游,从西面那个土丘底下游过去,另一边有一个更大的水潭。我没骗你,我和大辉小时候还去那个水潭钓过鱼。”
“距离多远?”
“大概两千米,他游到了,我们的事也解决完了。”
“会游泳吗,天吾?”
“我不能走,而且你不会这么傻吧,一旦把我放进水里,你扔掉枪,他们就会杀了你,然后在两边的水潭等我。”
“我要和他交代点事情。”
王显示意爱军拿开顶在我头上的枪。
蒋不凡在我耳边说:“下水之后你就拼命游,我会再拖一阵,但是拖不了多久。如果你能活下来,把我和我老婆葬在一起,墓地我去年买好了,你能查到,记住把她葬在树下,我在她南边,不要搞错了。照顾好你妈和你的小朋友,不要再当警察了,去找个学校接着念念书。现在闭嘴。”
然后他抬起头来说:“就这么办吧,他下水五分钟之后,我就扔下枪,说话算话。”
“好,大辉,老二,把他放进去。”
两人扳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水潭边拖,我呼喊着,把所有知道的脏话全骂了个遍,我骂蒋不凡,骂王显,骂公安局长,骂我自己。在黑暗中我知道怎么骂也没有用处,黑暗不会褪去一点点,不过我还是要骂,因为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嘴堵上。”王显说。
大辉伸手堵住了我的嘴。他的手里早就准备好一条手帕,背对着蒋不凡用手指捅进了我的嘴里,然后用手捂住。嘴刚刚被堵上,两人就悄悄把我两个手腕拧断了,然后扳住我的膝盖后面把我抬起来,荡秋千一样的扔进了水潭里。
潭水像背叛一样冰冷,迅速浸湿了我的棉服,我的身体。手腕断了,没法从嘴里面把手帕拿出来,也不能张开手指划水,尽管我的双脚拼命踩水,身体还是不停向下沉。在下沉的过程中,我看见了王显口中的那个洞口,真有那么一个洞口,而且刚刚可以容一个人进去,只是距离我太远了,我游不过去,终于那个洞口也看不见了,我的脚碰到了潭底的淤泥,然后双膝跪在了淤泥里。这时我似乎听见上面传来了枪声,沉闷的两声。我最后的记忆是排出了肺子里的那口空气,呛进了无穷无尽的水,脑袋也跌进淤泥里。然后我看见了安歌还是十八岁的样子,她背着书包走远,书包在她背后一颠一颠,如同背影里难以忽略的悲伤;我看见天宁穿了一袭黑衣,低着头也向远处走去,手里拿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地图,边走边时不时的把头上的兔耳朵立起来。我看见母亲坐在父亲的病床边给他梳头发,父亲的头发黝黑发亮,母亲则白发苍苍的帮他梳着黑头发,一言不发,好像在凝神听着什么。我看见姑姑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的寻人启事怎么样了?然后又倒下睡着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我把两只断手伸向他们,他们没有看见,走远的走远,梳头的梳头,睡觉的睡觉,我只好用手抱住自己,好像所有潭水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失去了所有意识。
我是被摇篮曲叫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睛正对着太阳,揉了揉眼睛,原来果真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好一个空荡荡的天空。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笔挺的警服夏装,皮鞋擦得锃亮。伸手去摸,枪和手铐都在皮带上。而我自己,正躺在一艘小木船上。
“醒了?”我坐起来,看见船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老汉,正用双手划桨。说是老汉其实有点屈就,准确的说,应该是老的不成样子,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让人有种想用手帮他抹平的冲动。只是上身肌肉着实健壮,且是古铜色,如果把脸拿走,完全可以做时尚杂志的封面。跟我讲话之前,他正扯着嗓子唱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