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5/6页)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敲门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

“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轻轻地,慢慢地……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系着,也不过两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说:“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

马伯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地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