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罕达之路(第2/2页)
两个多月前,当我与妻子商量着举行这次婚礼的时候,她对我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我不能向她打听有关她的任何事情。我想,既然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干吗还要结婚呢?我知道,她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她做什么事情都显得一丝不苟,谈不上什么幽默感。当然,这并不是说她本人缺乏这种幽默感,而是其中别有隐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除了她的姓名之外,我对于她的其他情况暂时还没有什么概念。甚至,就连她的名字,也不能说是十拿九稳。因为她曾自愿向我透露,她曾先后三次去户籍管理部门要求更换姓名——就好像一个人的名字与他的生活或运气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似的。“我们都不是上帝,”她这样对我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好,除非你想自讨苦吃。对于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你基本上可以将它看作没有发生,或者说,根本不存在。”我没有对她的这番话表示赞同,但也没有提出反驳。我这样附和她:“事件自有它的命运,结局无非不了了之。”她认为我表达了与她相同的意思,只不过说法有些玄奥。
现在,门廊边的情形与半个小时之前并无很大不同。他们谈着话,显得很亲热,也很节制。
只是两位侍者为了避免偷听私人谈话的嫌疑而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其中的一位还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她似乎在对我说:“拒绝看到真相,并不意味着总能稳操胜券。”
由于这个人的出现,婚礼的仪式被推迟了。客人们大都显得很有耐心。主持仪式的那位同事依旧在不慌不忙地检查着麦克风的线路,只是出于某种习惯,他才偶尔抬腕看一下自己的手表。
过不多久,那位不速之客终于想到要离开这里了。我的妻子加快了说话的频率,同时不安地回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人将那束枯干的花递给我的妻子,然后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环顾了一下宴会大厅,盘算着到底有多少人目睹了刚才的情景。当然,即便所有人都看到这一举动,那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他告辞了。我的妻子将他送到了楼下。
这年冬天,这个城市一直在下雪。街道两侧的马路上堆满了肮脏的积雪。一辆接着一辆的电车从街面上驶过,在缆线上划出火花。电车过后腾出了渣打银行的旧址,一名报贩正在叫卖当天的《南方周末》。
我的妻子抱着那束枯萎的花束回到大厅,挟带着一股冰雪的凉意。她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婚礼接着就开始了。我们交换了戒指。
“他干吗要送来一束枯花?”我问她。那时,我们已经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回到了大学的寓所,我的妻子正打算将那束花插到窗台上的一只白色长颈瓶中。
“这是干花,比普通的鲜花保存得更久,”她向我解释道,“制作这样的花束需要耗费许多复杂的工序。”
“就像把茶叶烘干……”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她说,“不过,脱水的方法也许并不完全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又对我说,“我怎么觉得它一开始就是枯萎的,就像人一样,他生下来就已经衰老了。你来看看,它的果实还是鲜红的,只有寒霜能使它变得这样红……”
我打开了电视机。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侍弄着这束花。我看了一场西班牙足球联赛,又看了一会儿文化专题新闻。一个德国行为艺术家用布匹包裹位于柏林的帝国大厦。阿姆斯特丹的一场露天音乐会。德彪西的《大海》。在世界各主要城市天气预报之后,我关掉了电视。
我来到妻子的身边。她正在书桌的灯下翻看一本地图册。她问我知不知道罕达这个地方。
我告诉她我从未听说。“不过,听上去它容易使人联想到阿拉伯的清真寺。”随后,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上床睡觉。
“任何时候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她心烦意乱地对我说。
我在床上躺了下来。有很长时间没有睡着。那束干花就搁在窗台下,隔着一层纱帘,它显得影影绰绰的。我又想起了婚礼上的情景。
“其实,你本可以将他留下来,我们一起喝一杯……”
“你说什么?”妻子冷冷地瞪着我。
“我是说,婚宴上的那个人。你或许可以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他可不这么想。他赶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他说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他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给你送来一些干瘪的花儿?”
我的妻子这时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坚决地合上了地图册,脸上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她首先把一只茶杯扔在了通往阳台的门上,然后将脑后的发髻松开,让头发披在肩上。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就把什么都说出来。”
我这时才看清,她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隐秘
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她去了南方。后来她来过一封信,向我表达了谨慎的歉意。这封信是从罕达寄出的。从邮戳的字迹来判断,它靠近湖南省的株洲,不过,这并不等于说,她现在一定在株洲。
唯有这束花充当了婚姻的见证。它日复一日地向我重复着一段隐秘的意图,恍若一个冗长的争议。凭着它幽香四溢的踪迹,我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它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一天与另一天从未显示出应有的区分。
很久以后,我接受了植物学家的提议,拜访了市精神治疗中心的一位大夫。她听完了我的故事,引用了一段卡夫卡博士的名言,阐述了她的建议:“对于我们完全占有的东西,你只能扔掉它。”
我扔掉了它,并很快从花店买来了一束鲜花。
现在,它就插在白色的长颈瓶中,搁在窗台上,在十一月的艳阳之下,显得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