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

阳光又回来了

阳光又回来了。它一度离开了窗外的树冠、草坪和地铁站白色的栅栏,离开了街道、广告牌,橱窗和云朵,使城市的一隅陡然间变得一片幽暗。现在,它又回来了。

病房内的一切又被重新照亮,就像一面镜子被人擦拭得一尘不染。两名护士闲坐在窗边折叠椅上,由她们监护的垂危病人已安然入睡,吊针的透明液体在玻璃管内无声无息地滴落。她们伸出了各自的双手,裸露在阳光下,手背向上。手指修长而柔软,骨节毕现。二十只手指中,有一只缠上了橡皮膏,十只涂上了蓝色的指甲油,两枚戒指。由于光线的作用,我不能根据戒指的部位来判断她们是否已结婚。她们观察了一下各自的手背之后,又将手翻过,查验每一个指头的圈纹。指甲油看不见了,可戒指依旧在闪闪发光。病人突然发出的一阵痰音和喘息,迫使她们重戴上红色的胶皮手套,令人联想到海星、乌贼或其他海洋软体动物,多么鲜艳而热烈,多么遥远,多么岑寂……

一天中总有许多个这样的时刻:我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疾病,它所带来的抑郁、焦灼和恐惧,忘掉了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岁月,它的喧嚣和嘈杂。有时,我感到自己还是一个新人,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降生在似曾相识的五月,天地依旧清新,生活尚未开始。

在我的记忆中,十年前的一次触摸犹如发生在今天,正如一场年代久远的暴雨,打湿了现在的衣服。因此,我忽然想到:此刻,窗外的缤纷阳光也照亮了少年时代的新塍小镇,照亮了河床、树木、拱桥、船只和那些湿漉漉的白色花朵。

南风吹来,花放千树,而栀子花却含苞未开,一个姑娘在桥边的花摊旁踟躇不前。她用一枚银色的别针将它与手绢别在一起,佩戴在胸前,走进了教室。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玩赏这种有毒的花蕾。有时,她将花蕾夹入书籍或描红本,馥郁的香味融合了纸张的油墨的气息,使一堂算术课变得寂寞漫长;有时,她将花瓣一一掰开,让它变成一朵睡莲的形状。她是那么喜欢这种白色的花蕾,即使它芳香已逝,花茎枯萎,花瓣的四周出现了褐色的斑纹,她仍然用铅笔轻轻地拨弄它。跛足的算术老师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后。他想看看,一只蚂蚁为何不能从花蕊中爬出。因为它迷了路,她回答说。算术老师冷笑了一声,将那朵花蕾连同铅笔盒和蚂蚁扔到了对面的墙上。我看见五颜六色的蜡笔在空中飞舞,而她当时所发出的哭泣声二十多年后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到。

我只有通过想象中栀子花的形象,才能回忆起杨迎当初的容貌,回忆起教室的黑板——由于泛潮,粉笔的字迹模糊不清;反过来说,假如她那虚幻的笑容伴随着一阵清风,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就能同时嗅闻到栀子花芬芳四溢的香气。

四月份,在新塍小镇,天空一直雨水不断。那座两层楼的英式建筑在雨中更加显得残破不堪。急落的雨点在露出椽梁的屋顶上方斜斜地划出破折号似的线纹,屋檐的泄水把墙根的一簇天竺压弯了。雨水的冲刷使墙上的凹槽清晰可见,柔弱无力的水啃噬着坚硬的青色的砖块,使它变得坑坑洼洼,而山墙上茑萝和其他藤蔓植物正在疯长。我猜测,当这座洋房的建筑图纸刚刚被摹画出来,屋顶的门齿状洋瓦油漆未干;当墙身尚未用铁杆加固,墙皮尚未脱落,白垩和苔藓还没有爬满天井四周的石板,它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如今,在雨水的反复稀释下,它已显得衰朽倾颓,摇摇欲坠。只有当大风刮落满地的槐花,覆盖于漆黑的屋顶和二楼露台的顶篷,才会给它点缀一些暧昧的生气。

我的妻子韩冰对鲜花富有想象力。海棠无香而妖冶,令人魅惑迷失;兰花的花期过于短促,而夹竹桃的季节又太长了,两者都暗含着对女人命运的嘲讽;梅花孤傲,不可一世,而牡丹则过于招摇……她喜欢玫瑰,每天下班回来都抱着一束,时常有一些陌生的男人给她送花。玫瑰。红色的。

假如我出于好奇,向她打听,那些花都是谁送的,她就一脸不高兴。假如我继续追问,缠着她,她就会恼羞成怒,将那些鲜艳欲滴的玫瑰扔在我的脸上,将花瓶砸向窗户。时常有些陌生的声音将电话打到家里来,当然,他们那么急于打听她的去向,并非仅仅为了给她送花。韩冰每个星期天都要外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了什么事……怎么样才能向她说明:作为一名合法丈夫,我关注她每周一次的外出,并不是出于妒忌和猜疑,而纯粹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摆脱自己无所依傍的不真实感。

显而易见,谈话只能从玫瑰开始。这些插在花瓶里的花束是通往她生活中未明部分的唯一标识。有时,她会故意岔开话题,聊起另外一些种类的花朵,比如栀子花。

我不喜欢它的浓香。它有毒。俗艳。不值一提。不过她转而又说,这种轻佻的花朵假如开放在四月的霏霏淫雨中,开放在南方小镇的深巷枝头,情况就大为不同。因为,日复一日的濛濛细雨、返青的垂柳、流水和粉墙黛瓦与它的暗香相得益彰,仿佛使人看见了那些久已被人遗忘或并不存在的事物;唤起人们内心对虚度光阴的缅怀和挽留,激起我们心底未名的愁绪和渴望……

在病中,我所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浸透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中。一方面,我意识到自己菁华已尽,弱不禁风。杜冷丁的剂量已赶不上细胞裂变的速度。光线太亮,我的皮肤就会隐隐灼痛;阳光一旦消失,又给寒冷让出了地盘;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几乎每次都使我出一身冷汗。

另一方面:

河床下的泥土

河床下的泥土被太阳晒得发烫,而树丛中却是凉阴阴的。斑斑驳驳的树影越过棕红色的沙土,依附在浅浅的水面上。河滩上到处都是蚌壳行走时留下的痕迹。朱国良说,当河蚌张开硬壳,呈露出嫩红色的软肉,令人联想到……

这时,我们远远地看见了金兰寡妇,她的围裙让肥皂沫弄得湿漉漉的,她正从杨福昌的家里出来。而她身后的那扇门随即就关上了,两只黝亮的铜环剧烈振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金兰寡妇一边往前走,一边撩开围裙抓挠着下腹。她绕过一排竹篱,来到了裁缝铺的门口。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挠痒,刘胜利说。就好像被太阳晒死的河蚌里长满了白蛆。我们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腥味。

张裁缝脖子上搭着一根量衣尺,从缝纫机前站了起来,他向金兰说了句什么,她就笑得浑身颤抖。在门槛的内侧,金兰将一叠红色的花布抖落开,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