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3/7页)

咪咪方:第二章上来是介绍8……

三年前,8还在新东路城市宾馆路口西北角,把口过来有一大片农贸市场,我在那儿买过西红柿烙饼配过钥匙,后来砌了一长溜青灰墙掩人耳目假装老北京风貌。我天天从那儿经过也不知其中卧进去一段刷粉了的墙和粉墙上那扇黑门就是8,只频频留意南边贴着瓷砖龇着大白牙的公共便所和北边把角豁着几扇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人说过两三回,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六早上撞进来,和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爱谁谁,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我发觉你们都爱用长句子写印象。我发觉念别人的东西是爱往上加自己的零碎,一照顾通顺嘴上就修改了。

老王:所以说改是没完没了的,必须给自己一个了断,就这样了,看也不看了。长句子这事我们是聊过,同一画面重叠的印象很难按顺序拉成一行都点上逗号。一有先后就没那种同时一眼看尽的意思了。这是文字比视图不如的地方,只好密集成一串前脚踩后脚尽量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有的时候考虑留缝儿,有的时候也不吐不快。

方言这还是妥协了呢,一开始写得更过。全是残句生堆硬砌突兀奇怪得不得了。就按他脑子全面动员甩出来的第一句写。我说你还得给人留门儿,这么干就成独白了。他说我就不,我只给高级读者看。我说有两种高级,一种是又简单又高级,一种是又复杂又高级,我也甭举例子了,例子书架上比比皆是。一般多数人认为又简单又高级的是真高级。当然这也是屁话了,是专业人士向不专业人士献媚用来打击个性作品作者的成分居多。有些问题本身就复杂你就不可能给聊简单了,譬如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当然一般也不建议你把小说写成佛经。看来方言最后还是迟疑了,看来人要坚持自己还是挺难的,尤其在还没离开人群的时候。

咪咪方:道理的艰深和表达的艰深是一回事吗?

老王:打住打住,我今儿没兴趣跟你争论。有一种天生的艰深不可分割的艰深你懂吗?都掰开切碎给说懂了,是真懂吗?还不是把牛逼拆成牛和逼两件事假装懂了?不说这个,今儿不说这个。我就是替方言不值,命尚且可以听之任之,怎么就不能坚持不胜寒哪怕没一个人看得懂。

咪咪方: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脚上坡一脚下坡不留神都能趔趄一下。从二楼下来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极为光滑从上到下摸下来像摸一条浑圆的胳膊。舞池周围的椅子都被坐得半身不遂近乎散架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还有沙发上桌布上鸟的眼睛黑人嘴唇圈点圈点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室内简陋,我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我在里面待了两年从没看清墙的颜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暗处总有一些粉脸在晃动。

放了音乐屋顶就高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外开了落地窗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锡山铁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儿时月亮梦中亭台,一盆盆旋宽,琉净,釉亮,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住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还是那一夜——都是印象。

老王:都是目睹——挂一漏万。也未必是第一夜了。第一夜哪里有这样清醒。这个世界突然四面开门,人全蒙了,只听到自己过去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另外的世界像洪水一样涌进来,站在洪水面前人只有流泪,战栗,浑身酥软,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也记不住。说到洗脑,没有比那一刻用这个词更贴的。后来几百次开门,外出,住在里面,才对另外的世界有一点点认识,能够辨认一些意义,回来的时候携带着一些印象。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是偷我的,那天后半夜在8,我看见两只脚在我头上走,看不见楼梯和连着的腿,就对方言和小孩进行形容。方言对我说,他的脑袋现在就像枣核那么小两头尖。

咪咪方:你们不怕吗?

老王:不怕,为什么要怕?是睁开眼睛又不是堕入黑暗。

咪咪方:一般人也许会认为这是活见鬼。

老王:这样想的人一般也看不见什么,墙壁刚一开花他就跑出去了,找灯光明亮人多的地方坐着去,冷水浇头,吃冰激凌,要不就去厕所吐,找个果儿逮一炮儿全给解了。

咪咪方:你和方言一下就接受了,认为世界本该这个样子?

老王:我要说我们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听上去似乎有点吹牛。但我们确实是这样一种心态,本世纪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将来某一天这个世界一定会露出表情。你不要忘了我们是理想主义来的,理想主义者内心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伸着脖子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当然不是期待那里升起一个小孩屁股似的麦当劳或叉着腿的奔驰标。理想主义确实被专制主义糟蹋了,衣衫褴褛地爬起来确实不成个样子。我也以为自己成了功利主义者鸡贼主义者。专制太丑恶,鸡贼也比他们正当正派得多。但是鸡贼也太可怜了,就那么点爱好,房子车果儿,一旦得到满足便无处可去。好日子这东西,没见过是一个吊胃口的事,过上了还是膛太浅。纸醉金迷我只能过一年,方言说他只能过半年,半年一年之后房子成了砖头,车子成了铁皮笼子,果儿成了肉夹子,射精之后无边空虚。

咪咪方:你可以去帮助穷人。

老王:我靠,你丫这话超级正确。你噎住我了。我没话可说了。我要是在自己的好日子里空虚没把有限的财产投入到无限的帮助穷人上去——我是不是该死呀?

咪咪方:我不是这意思。

老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能别听人家刚呻吟一下就给下普天下穷人这服重药吗?我不是说自己鸡贼了,没往大说,我是小市民还不成吗?从挂羊头卖狗肉腌臜的理想主义蜕化成只卖狗肉什么头也不挂纯而又纯的小市民——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老王:别别,咱们还是把这话说完——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