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6/7页)
我回到家里,外面的雨不下了天还是阴的,屋子两头开着窗户充满雨后的潮湿和土腥味儿,那盆黄了叶儿的合欢绿的那半拉沾了水汽上了油一样纷纷影影。
羚角和水滴正在她们那层吃早饭,从下面听见上面有说有笑盘子叉子叮当碰瓷,我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口露一个头踮着脚尖看她们。
水滴瞥见我脸上就出现她特有的一副表情,背对楼梯口坐着的羚角立马回头。水滴这副表情我一乐羚角就说那也是我的表情“你们俩太一个模子就别提互相多像了”。我头一次发现水滴有这表情是她小时候带她去动物园旁边的肯德基吃鸡,馆子里人挤人,水滴被拎进门拎上楼一搁下就傻了。我曾经用“窘迫”“紧张”形容过她都不太准确和不足以涵盖。有一次我去一个不靠谱的公司年会,被一台摄像机搂了进去,就一丁点儿,一梭子末尾,夜里在一个娱乐节目里播放被当时还不太熟的罩罩看见喊老大年:你没见过臊眉耷眼,快来见见。
水滴臊眉搭撒眼地低头吃煎蛋,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也臊眉搭撒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笑了,摸摸她圆圆的脑袋问:没事儿吧?
水滴眼睛不抬扭扭身子:你才有事儿呢。
那你怎么这样,犯多大错误似的。
水滴笑,越过我看一眼她妈,用叉子乱抹流汤儿的蛋黄,说:讨厌。
羚角问我:你吃不吃,稀饭还有。
我说不。
她说你现在成仙了。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
臭拽。
水滴张着嘴看我们俩:什么意思?
诗。我说。
你写的?
不是。我说,你觉得好吗?
反正你写不出来。
你爸是才子开什么玩笑——啊,你不知道?
你别影响她了让她好好吃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指着杯子里的牛奶,喝了喝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一个无知的人呀。
水滴站起来要走,我拿腿挡住她:咱们不当无知的人。
让我走——
东西还没吃完呢胖妞。
不吃了。
浪费这可是。
妈——
你每天这么一回来就惹孩子,孩子都烦了。
你烦吗?
水滴一撩长腿从我腿上跨出去,我伸手一把没抓住,挠了五爪空气。
过去只能从下面钻过去,现在一迈就迈过去了。我对羚角说。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孩子什么个了,将来跟她站在一起你就是个矬子——让你还美。
我坐直了喊:别太高了将来没法坐飞机穿衣裳费料子嫁人也是问题。
水滴在她房门口瞪我一眼,进去了。
咪咪方:不看了,跳过这段儿。
老王:真实的早上他没回家,我们也没去8,一直在香玩到天亮,然后和一起玩的朋友坐在香的楼顶平台看日出。他那天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创作上的豁然感悟和兴奋,很激动地对我说,我们过去写的东西太傻了,完全是闭着眼睛在水下蹚泥,可以都烧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说,从今儿起,我恢复成一个文学青年,从头开始学习写作。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写?你也应该写,像个童男一样坐在电脑前。我们一人写一本,友好竞赛,看谁能把自己的脑子写透,这才是遗传为什么给我们编制了这份能力的目的。他说,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要再向外边要东西了,向自己要,自己是金库。不要再到报上招猫逗狗了,你有意思吗?人家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没有你自然规律也会让所有人翻篇儿。兄弟——别糟践自个了!你缺钱吗?缺钱我给你。
当然我也很激动了,握着他的手跟他掏心窝子,我不招猫逗狗了,谁要再约我跟人搬杠,我就冲谁脸大喝一声——玩去!可以告慰他的是,我做到了。
小说中的早上是很多次的早上,我送他回去,他自己走回去。我们看到晨练的人,上班的人,完全看不懂,不知道这些人在干吗。他们的身体那么好,干的事那么无意义,我们也一样,那么无意义。这四十年就像傻子,东奔西忙,醉在别人饭桌上,梦在别人床上,一晃过去了。自己是谁呀?
他在小说中看到的家,那艘红色的生锈的大船,是他再也进不去的家。你应该还记得,2000年夏天他又一次撇下你们离去时的情景,你妈在外屋哭,你在你屋哭,他看着你们哭,还是拎起箱子走了。没有这样的记忆,何来小说这一章的哀伤。
……躺在床上,关了窗户和门,盖着满是布味儿和瘦褶儿的薄被,我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有点害怕,不知被窝里什么在抖。我呵斥我,不许哭!你为什么这么惊慌?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一个人是没法理解他已经死了这件事的,这么想的同时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躺在这里的是谁?我躺在床上,正是躺在这种荒谬的境地中。我没法去想死这件事,我唯一想全部现实都一齐冲上来反对我。可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就像刚色香味俱全吃光了一顿饭连盘子都舔了,可这顿饭还色香味俱全地摆在桌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这顿饭不存在还是吃不存在?原以为死是闭眼,是一团漆黑,是解体,是消失,没想到是睁眼,是当宇航员,银光灿灿世外有路星星复星星飞了一圈拖着身体又回来了——那我这就不是死——那我为什么这么难过,看见羚角水滴如同看见孤儿寡母。
我不能把她们抛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一点都不好。都是人。我要没了,她们就断了线消失在人海中。我哭着睡着了。睡着后继续想,再哭也是往事了。继续想,一个晚上,生活就结束了。继续想,还有多少世界不像人说的……
所有的人,也唯一就是水滴,一出生我就认出跟我是一头的。她就是我的下一世。我把每天过成双日子,一世没结束下一世就开始了。我这辈子孤孤单单,所以自己赶来陪自己,所以死不瞑目,怕撇下那一个。我很高兴自己的下一世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自然点,和妈亲一点,演自己。这一世我净演别人了,没给自己留多少空儿。
羚角是水滴的妈,贯穿我今生和来世的人物。她上一世究竟亏欠我们什么了,要两世报答。《红楼梦》里讲有人是来还泪的,再将来我岂不要开大河之水还她。多少人因为多少人把好好的一生糟蹋成几年几个月,几天,几个小时。Z幸亏死得早,只欠她一个人,再多两个,我宁愿在地狱里不出来。过去有点不理解女的,觉得她们都疯了,至于吗那么去爱一个很一般的人。现在有点猜到了,自己变成女的才知道,女的都是还债人,千年等一回。冤冤相报何时了,水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