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一章(第2/5页)
老王:我过去也是你这种观点,刺激使人敏感,打击使人结实,痛苦越深越见人性,苦难时期出大作品,统称为锤炼。过去没有比较,净刺激别人打击别人给别人制造痛苦了,到自己受了刺激,遭了重创,尝到痛苦的滋味了,才知道这是混蛋逻辑。完全不必这样,完全不用这么丰富那么坚强,完全不必如是考察人性。单调脆弱也很好,没有文学也很好,自古至今没有一部作品够大到能抵消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痛苦。那样的时刻一个人三辈子不碰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咪咪方:可是……
老王:可是不碰上是不可能的,可是人生的真相就是如此,被人对不起的痛苦,对不起人也痛苦,躲得开别人给你的痛苦,躲不开自然规律给你的痛苦。不犯法也要判死刑,活到一百岁,一百乘三百六十五,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一日长于十年的十年快如一日的,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把脚印留在水泥地上的,用一个等号都能概括,等于零。所以还是要有文学,有病呻吟无病呻吟都是呻吟。谁也不招谁大家都互相臊着也一定痛苦。既然满眼痛苦能假高兴就假高兴吧,能虚假繁荣多久就虚假繁荣多久,能蒙了自个一夏天也是好样儿的。
咪咪方:为什么不选择对得起人?互相臊着怎么会痛苦?用错词了吧,应该叫寂寞。
老王:对得起人就对不起自己。互相臊着既虚度了别人又枉费了自己。
咪咪方:那是有的人,对得起人就委屈,就想还不如对不起人呢。
老王:答对了。谁都对得起自己也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刨除不可能还是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对不起,一是遭到对不起。怎么说呢?真要说起来,你们女的都比我有经验,从小就遭到对不起,跟你们比,我算晚熟的。感觉上遭到对不起还宽绰一点,还可以拿怨恨当拐棍四处挥舞一下,还可以怜悯自己,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的慰问,向家人朋友撒娇,手段比较多。
对不起人这些优惠就全都没有了。你很痛苦但是没有表示的权利,除了跟你狼狈为奸的朋友没人要听而你狼狈为奸的朋友最好别也是你对不起的人。不能表达痛苦太痛苦了,就像你家被偷,突然发现家徒四壁,最后警察侦办的结论是你偷的,追赃也是追你,判刑也是判你,你不但失去所有还要受到追究。苦不堪言还在后面,群众不知道你是贼只知道你们家被偷了,见到你就向你表示同情和强烈好奇,向你打听,你不想说大家就一个劲问,你正想说,旁边一个人冷笑一声出去了。也许人家根本不是笑你是笑自己,也许人家根本没注意你也许那就不是一个冷笑而是一个苦笑,反正你一下舌头硬了,检讨的话也讲不出来了。还有知道你是贼对你表示支持的,抓住你就不让你走,逼着你跟他一起喝大,听他一晚上滔滔不绝还要再三表演我就是这么想的。在最近的圈子里,都是了解你的人,都曾经既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对不起那个人的朋友,也可以聊,但只允许你惭愧,只允许你嘲笑自己。你千万注意不要一不留神掉下一滴两滴眼泪,那样大家都会很尴尬。所以说坏人最好别痛苦,坏人一旦痛苦了无药可医。
咪咪方:能这么说吗,坏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好人——净被别人对不起的,只会撒娇。
老王:不能这么说。所有的痛苦都是痛苦,只是有的有解药,有的没解药。
咪咪方:你有宗教信仰吗?
老王:公然的,已知的,很多人一起结成团队信的,没有。我不寻求到别人那里获得解脱,谁也别原谅我,谁也没权利原谅我。我就自己扛着,每一丁点包袱都不往下卸,活一天,扛一天,直到末日来临。
咪咪方:你信你自己?
老王:你这话里有我卧在家里把自己个儿封了自我崇拜的意思——答错。我不崇拜自己。我只是有自己的世界观,对另外的世界有自己的认识。我也不把这种认识称为信仰,多大事似的,知道就得了。
咪咪方:你自己创造自己,自己毁灭自己,自己主宰自己,自己当自己的上帝——答对。
老王:自己创造自己——我哪有那么多事。自己毁灭自己——也是多此一举。自己主宰自己——无非关在家里不出来。自己当自己的上帝——演给谁看?我觉得你不应该糊涂呀,我们拥有自己的世界观,也无非是解决两个问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是要在这个世界上解决实际问题。这个世界的问题只能在这个世界解决,当场解决不了,就让自然规律解决,总会解决,到最后一日,都不成其为问题。就不要再出来一个包打天下的了。就不要再出来一个最后解决方案了。问题留给每个人比集中起来解决简单得多。五百万年前我们刚直起腰都是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无非是少活几天,痛苦一点。痛苦真的那么可怕吗?也不要你承担天下人的痛苦,只承担你自己的痛苦,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说,人可以有能力独自承当自己的痛苦。这差不多应该说是人生而具有无可让渡的权利。不会出现连锁反应的,天地不会失色,海水不会蒸发,鸡不飞狗不跳。崩溃了可以再收拾起来,收拾不起来就摊在地上。告诉你一个秘密,上帝不插手人间的事。
咪咪方:也不要上帝。想没想过这个问题,要是你对不起的人,那个因为你一生遭到扭曲没过好的人,原谅了你了呢?真诚地从心里原谅你,也不要你再内疚,再觉得有负于谁,大家都一笔勾销,像第一次见面,那么坦然,谁也不欠谁的——呢?
老王:真诚的?从心里?我不知道,我没碰上过这样的事。原谅?这个词烫着我了。
咪咪方:想象一下。
老王:想象不出来,我是个经验主义者,只知道发生过的事还会怎么发生,没发生过的事无从想象。
咪咪方:我替你设想一下,也没什么难以想象的。第一,你会感到轻松,如蒙大赦,多年的郁闷冰消雪解阳光终于照到你头上来了。
老王:一下感到轻松,会吗?我从来都是慢慢放松下来,慢慢开始相信这件事真的过去了。
咪咪方:第二,窃喜。又利用了一次别人的善良,看来你这个人就是无往不利就是运气好净碰见缺心眼的了下回不妨再搞这帮滥好人一下。
老王:这个肯定不会,这我成什么人了?
咪咪方:三,更沉重了。人家太大度,自己更猥祟了。投之以匕首报之以刀鞘,欠人家的开平方,这样下去怎一个惭愧了得?只怕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人面前弯着腰。
老王:这个有可能,这个极有可能。方言就说过,我不怕人对我不好,你对我不好我能对你更不好,我就怕人对我好,我对你不好你再对我好,我就成你奴隶了。他说这是他的死穴,叫我千万别告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