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正经没有 四(第3/3页)

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我是主张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

台下一片嘘声。

“也就是说为工农兵玩文学。”

笑声四起,夹着口哨。

“像我们这些老一代的人,没办法……”

笑。

“忧国忧民成毛病了。从来不拿自己当人,要不为戴顶什么冠冕堂皇的帽子那简直是诸务无心一切都觉得没劲——没劲!什么都没劲!”

台下笑。

“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八十了你再叫我改,我改得了吗?就这么老死算了。”

台下鼓掌。

“要依了你们,我这辈子不白活了吗?让我一生的追求付诸东流?我不干!”

笑声。有人问:“你多大了?”

“大到还没大到诲人不倦的地步,但诲人不倦的心是早生了根儿拿镰割拿锄刨仍然春风吹又生。”

嘘声。

“年轻人哪,你们是真不懂历史,难怪你们容易见异思迁。”

嘘声,夹着窃笑。

“几十年来,我们是怎么取得一个个成就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那就是始终如一支持玩文学的创作方针。”

笑声。

“我建议同学们重新学习古今中外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写得多么清楚多么明白。不玩文学的人是没有出路的。从那时到现在,形势并没有起很大的变化嘛,不是喊文学要走向世界吗,不玩文学,诺贝尔文学奖会发给中国人?”

嘘声。

“看看我国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经典之作大师之作,哪一篇不是在玩文学?要有社会责任感嘛!我们是作家,作家是什么人?那就是人上人!总是比一般人机灵点高雅点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充当着社会的良心指点着国家的未来。我们要不站在高处指手画脚品头论足上挂下连左右方向那全国人民是进退维谷不知所措求生不得欲死不能——那还不得活活憋死!”

嘘声更大了,有人在底下喊:“去你妈的吧!”

“真的真的,我跟你们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不能瞧不起我们。说实在的我也就是不计较,你们正眼瞧我其实都是不应该的。老得这样——你们在台下我在台上。”

“不玩文学不行吗?”一个女孩子脸红红地站起来大声问了一句,又迅速坐下消逝在人群中。

“不玩文学不行?不可能不玩,非玩不可。”我回答。

“我们就不玩。”前排一群纯真可爱的女孩子说,“偏不玩。”

“那你们玩什么?”

“什么也不玩,见玩就跑。”

“家待着?”

“我们学西方现代派。”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说,“两眼一抹黑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在文学本体上倒腾先谓语后主语光动词没名词一百多句不点标点看晕一个算一个!”

“那你还是玩啊,只不过是玩的对象不同,玩给自己及其同类看。”

“那,那就算玩吧,可我们喜欢这么玩,不喜欢你那么玩,我们这么玩能玩出哲学来。”

“那随你便,爱怎么玩怎么玩吧。不过既然同是玩何不给多数人玩?”

“我们就爱跟精英玩。”

“问题是老百姓比精英更需要咱们跟他玩。老百姓多惨哪,咱们要不跟他们玩就没人跟他们玩。精英嘛,总能找着点自我陶醉的招儿,再不成看洋书解闷儿去。”

“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女学生慷慨激昂地说,“精英就不惨吗?看了一火车洋书,档次上去下不来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壁萧索拔剑出门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怆然涕下那是轻的一头撞死那也说不定。”

“由此可见呀,那根本不是你玩精英而是精英玩你。好的二道贩子是两头在外的二道贩子,欺负中国人的事认得三千字就干了看那么多洋书也是瞎耽误工夫。我多次在一些会上语重心长地讲: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百分之九十九,八亿农民三百万解放军稳住了天下就太平了。”

“噢——”台下一片哄声。

“你们要老这么起哄我可就不讲了。”

“噢——”台下仍是一片哄声。

“玩世不恭是不是?”我喝口茶润润嗓子,等哄声平息下来,“现在有种风气很不好,动不动就起哄,也不管人家说的是什么,有没有道理。”

“噢——”

“越有道理哄得还越欢。”

“噢——”

“在文学界内部也是这样,玩文学的和玩文学的打得最厉害,连点党同伐异的气魄都没有——越是玩文学玩得彻底的越是不承认自己在玩文学还对别人玩文学气得要死。”

“谁他妈关心你们呀!”几条嗓子在喊。

“骂吧,我让你们骂够了。骂人谁不会?我要骂起来比你们可花式多了。有理讲理,不讲理咱们就都不讲理。”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绑架我的学生头儿跳上台,对我说,“你走吧,你还是挺真诚的。”

“我他妈当然真诚了!”我瞪眼,“我要不是真诚我早跟你们谈理想了。”

“操你妈!”一帮男学生挤到台前指着我骂。

“操你们的妈!”我一摔杯子破口大骂,“你们他妈有本事打死我!”

“算啦算啦,别跟他们斗气儿。”一群温和派学生上台劝我,拉着我。

“谁他妈也别想跟我这儿装大个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呀!”

我甩开众人,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