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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杨仁道伙着街坊张大脚,去看美国大兵列队游行。大兵们即将撤离上海。杨仁道回来说:“洋人都开溜了,好像又要打仗。”
时局一暧昧,金市价格狂跌。工部局乱了方寸,忽而统制洋米进口,忽而控制食米零售,忽而禁囤自来火,忽而又限售煤球,每日每户十只。杨赵氏说:“这煤球本就越做越烂,泥多煤少不经烧,还不让人买了。再下去熟水灶关门算了。政府啥都不会,只会给老百姓添乱。”她让杨仁道使钱,疏通一个“煤球警察”,帮忙代购煤球。
忽一日,老虎灶闯入七八个警察,哗啦啦往楼上冲。泡开水的人客,围拢到楼梯边。有人喊一嘴,“大家当心,现在到处在抓人。”看客便哄散了。杨仁道和宋梅用,慌张张上楼,见警察都在亭子间。杨赵氏挤不进去,便靠住门,抻了脖颈,左一探,右一抓,“怎么不打招呼乱闯八闯,警察也要守法呀,”又说,“我认识你们的丁警察,白白胖胖那个,每天帮我送煤球的,叫丁……什么的,是你们同事吧。都是熟人,好说话,好说话。”
警察们不搭理,掀了炕床,将底下大米一包包往外抬。杨赵氏说不动了,膝盖一跪,跪在地上。杨仁道赶忙过来。杨赵氏说:“别管我,救米要紧。”宋梅用绕过他俩,扑通跪下,抱住一个警察的腿。警察甩她不开,说:“政府早就禁止囤米。你们这些刁民,总不听话,小心抓你们坐牢。”
杨赵氏道:“冤枉啊,我们没囤米,没有。再说了,为什么不能囤米,不吃米还能活吗,我们没偷没抢,也没害人。我就搞不懂了,你们是中国人哪,还是日本人。中国人欺负中国人算什么,有种跟日本人拼命去。”有个警察嫌她聒噪,推她一记。杨赵氏翻了眼白,往墙上斜。杨仁道扶掖她。她本欲做个姿态而已,肩膀被儿子一抓,反而站立不稳,歪歪扭扭倒下去。另有个警察说:“别作天作地了。我们都是奉命干活。要不是有人告密,谁会晓得你。下回自己把东西藏藏好。”
亭子间转眼被搬空了。警察又去正房搜一圈。杨赵氏等他们离开,忙不迭盘点什物,蓦地啊呀一声,“宋梅用,宋梅用。”宋梅用放下扫帚,从亭子间奔来。杨赵氏抡起巴掌。宋梅用一避,额头被她指甲刮到。杨赵氏换一手,又打,完全扑空了,往前趔趄两步,哭了起来,“你凭啥去告密。我待你够好的了,你还要怎样,去去,把我这条命拿去。”宋梅用错愕不语。杨仁道插隔到她俩之间,“妈,你搞错了。家里没了米,她也没饭吃,能得什么好处。”宋梅用哼一声,往屋外走。杨赵氏道:“莫不是江寡妇,她有侄子在当警察。或者对马路的‘独眼龙’,死样怪气问过我,是不是家里买了很多米。啊呀不对,他们都跟我无冤无仇,干吗告发我。肯定还是那只白眼狼。你也给我滚,有了婆娘不要老娘。这店是我的,钞票也是我的,我带进棺材都不给你。”杨仁道听得口齿有异,抬眼见她嘴巴歪斜,唇角拖下一径涎沫来。“妈,怎么了?”杨赵氏想擦一擦,抬不起手。感觉天花板一动,面孔已然贴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