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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虎灶,已是入暮时分。杨仁道迎宋梅用进屋,递了一块手帕,一碗凉开水,“在外面走半天,累吧。擦擦汗,这水我早凉着了,等你回来喝。”宋梅用说:“呦,这么客气,我都不习惯。”喝了水,擦了汗,站起身来。
杨仁道说:“幺妹回去了。”
宋梅用哦一声,上楼去。
杨仁道跟上楼,“我本想送她到十六铺,店里走不开,就给了点车船费,让她自己回去。”
宋梅用又哦一声,进正房。
杨仁道跟进去,“幺妹一直不容易。当年过继给堂叔时,都以为堂婶生不出。没几年,突然生了个大胖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幺妹的日子就不好过。现在,堂叔的宝贝儿子要讨娘子,没得钱,逼幺妹来讨。她也是没办法。我没跟你商量,给了一些。”
“哦,给了多少?”宋梅用不待他回答,走到五斗橱前。
杨仁道也到五斗橱前,“你生气啦,别生气。”
“没生气,没生气,我忙呢,下面好像有人客,你就跟我烦不清,快下去看看。”
杨仁道听了一耳,果然有人客,便道:“我先下去,回头跟你讲,你千万别生气。”
“好,好,快去。”宋梅用踮着脚,眼见他下楼了,便将五斗橱抽屉逐一打开关上,又把樟木箱兜底翻几遍。蹙起眉头,思来想去,忽记起杨仁道刚才的话,赶下楼去,劈头问道:“喂,你妹怎么了?趁我不在,做贼似的溜走了?你给她多少钱?家里救急用的一整盒子钱,是不是都给她了?找来找去找不到。”
泡熟水的人客窃笑。杨仁道也讪讪笑,“忙着呢,过一歇跟你讲。”
宋梅用正欲大骂,听人喊:“老板娘,警察来喽,暹罗米在床底下藏藏好。”她撇了杨仁道,往门外一张,见邻居江寡妇的侄子,斜穿马路而来。尖顶帽、蓝制服、灰绑腿。暗旧的皮靴,一步一踢,径自过了店面,往弄堂里去。起哄的路人嘎嘎笑。宋梅用呸一声,想把灶门半掩,晃眼发现对马路电线木头下蹲了个人。那人也看到宋梅用了,饧着眼,朝她招招手。
这个讨债鬼,不是说好天黑再来吗。宋梅用顾不得和杨仁道理论了,满屋里笃笃转,头头转。扎起一小袋米,卷上两件衣服,袖了几枚零钱。又到门边,假作随意地一探,见宋大福还在。他整个人仿佛浸在油汗里,焦黑发亮。浑身关节凸大,肋骨历历可数。有个老头拎了柳叶式匏器经过他。黄铜丝盘制的器胆内,蓄着叫蝈蝈。叽叽叽地过去,又叽叽叽地回来。老头俯身往宋大福面前放了几块饼干。
宋梅用慌忙缩回来。她怕见宋大福吃东西的样子。那样子让她揪心,觉得自己亏欠他。忽听杨仁道说:“咦,干吗关门,穿堂风一点儿都没了。”“西晒太阳忒结棍,挡一挡。”杨仁道觑一眼窗外,明明日头已经半落。他没有吱声。两人各怀了心事,烧过最后一道水,扒几口冷泡饭。
宋梅用说:“我洗碗,你上楼去,给毛头剃个头发,把房间理一理,暂时不要下来。”
杨仁道说:“你别这样,怪怪的。想骂我,就骂几句,还来得舒服些。”“啥人骂你来。今天走得累,想安静把家务做完,待会儿上来跟你说话。”
杨仁道这才上楼,走到一半,又说:“我煮了绿豆汤的,待会儿汲点井水,冰一冰,三个人分了吃。”
“好,好,快去。”
宋梅用支着耳朵,听杨仁道的黄草蒲鞋,在自己头顶啪嗒走响。这才轻轻挪开桌凳,跪到墙边,袖管揎高了,抠挖角落里的一块红砖。俄顷,那砖松动出来,却只有半块,底下填了灰泥。宋梅用指头揸进泥里,掘起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根金条。她用手背擦几下,重新包了油纸,将油纸包塞进衣服内侧袋,将泥堆重新隆好,砖头塞回去,桌凳放到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