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2页)
李芸第一次到毛乌素沙漠就捡到了燧石,黑黝黝躺在沙地上,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是那种暗下去的黑色的光芒。哥哥捡了许多箭头和马蹄铁,这里是古战场,无数次千军万马厮杀,散落的兵器箭头很多,还有战马的白骨和锈迹斑斑的马蹄铁。燧石有可能是牧人的,也有可能是征战将士的,也有可能是挖药人的,还有一种可能是沙尘暴刮来的天然燧石。放马的牧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块天然燧石,牧人取出随身所带的燧石,铁火镰无数次击打过。“这块燧石还没碰到铁,女孩子捡到它真是好福气。”小女孩就问:“它点燃过火焰没有?”“它点燃过沙尘暴,石头和石头相撞就会粉身碎骨,燧石和燧石相撞就是火焰,天上的火焰,圣火啊。”
已经十一月底了,快下雪了,李芸还穿着中央美院那个女生送她的套裙,大家提醒她该穿羽绒服了,该换春秋装了,妈妈专门给她买了跟裙子一样颜色的羽绒服。李芸答应妈妈明天穿羽绒服,李芸就出去了。
李芸走过东大街,走过钟楼,鼓楼,在古老的大唐西市找到一家加工金器银器宝石玉石的老店铺。老师傅告诉李芸:“这不是玉这是燧石。”“你就当金银珠宝加工吧,工钱随你。”
老头的店铺一千多年了,世代相传的老手艺。安禄山破长安时店铺被洗劫一空,朱温更绝,把长安所有的房子全扒掉,木料砖瓦顺渭河漂浮而下,直到洛阳,长安成为一片废墟,彻底被毁掉了。老师傅的祖先怀揣绝技,藏身终南山,再从废墟上重振家业。取火用的燧石还没碰到过。“我给你做一个阳燧吧。”老师傅铺子里有西周时取火的阳燧,青铜器打磨的凹形小铜镜,类似于放大镜,从太阳里取火,阳光下照几分钟就能点燃纸片或柴禾。李芸就要加工燧石,老师傅望她好半天,就明白了:“你长得这么俊,又穿得这么漂亮,肯定想要个亮东西,你想要啥你就说。”“啥料出啥活么,你就照这个料做么,做成啥就是个啥。”“哈,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啥时要?”
“三年后的今天。”
老师傅的抬头纹挤成了疙瘩,眼睛里的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瞅着李芸瞅了好半天:“好,你等的可是个干大事的人,好男儿三年光阴打江山哩,三年光阴值得等。”
老师傅手里的小锤子就打起来了,每一下都敲出来耀眼的火花。每年这个时候李芸都要来这里远远看一眼,然后离开。老师傅敲打出的火花那么耀眼那么亮。李芸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年后的这一天,李芸带着一个男子来到这里,老师傅还跟三年前一样抬头纹挤成一个大疙瘩,眼睛里的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瞅着李芸瞅着李芸身边的男子,老师傅就笑了,笑容跟火焰一样沿着深深的皱纹奔跑,越跑越亮,一只打磨好的紫黑色燕子出现在李芸面前,老师傅对男子说:“她可等了你三年,别说垒个窝,一座大明宫都盖起来啦。”老师傅不但收到工钱,还收到一大包喜糖。李芸马上要进洞房做新娘了。新郎不可能是张子鱼嘛。
当初这块燧石燕子可是李芸专门为张子鱼定做的。李芸还记得张子鱼的身体猛然凝固成石像时眼睛亮了那么一下,亮光就开始变小,小成火柴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光,轻轻地在燧石一样黑黑的眼瞳里蠕动着。当老师傅的小锤轻轻敲击出火花时,李芸相信张子鱼的生命之火会重新燎原。她的脚步变得很轻,好像在用手拍打地面哄大地入眠。那些做了妈妈的女同事笑她:“你这样可是很要命的,结了婚你会把丈夫当孩子。”她就反问大家:“那孩子呢?”“孩子会成为丈夫的弟弟或妹妹。”“那不正好吗。丈夫就永远不会背叛妻子了,这不是妻子最头疼的事情吗?”
大家都知道她在等待一个人,热恋中的女人说话总不着调。后来大家知道那个人远在新疆,说法就多了,受过处分?学习不好?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显然不在此列。比较靠谱的说法大概是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与老师发生冲突,老师与学生争同一个漂亮女生,漂亮女生不上套,老师抛出留校考研以及奖学金等种种好处,漂亮女生不为所动,老师就痛下杀手,男生发配边疆,女生留西安,也是一个一般单位,老师还抱一点点希望,西安毕竟是省城,可以考研返回母校,改邪归正重归老师麾下,这不叫旧情复发,叫死灰复燃;人家女生本来就没有情嘛,无中生有,枯骨长肉,死灰复燃,这种人间奇迹不是没有可能。大家如此猜测,是有道理的。西安几十所大学,此类情况各校都有,李芸能留在西安已属万幸。根据确切消息,大学时追李芸的老师确实不少,有搞行政管理的有专业课老师。李芸大三时就放弃所有学生干部职务,也没有攀登科学高峰的凌云之志,只求全身而退,毕竟是大学校园,知识分子“自己的园地”,不能太斯文扫地,李芸抽身是非之地还比较顺利。德智体都不错,家就在西安,别说发配边疆,分陕南陕北也会遭人骂,西安以外也不好考虑,就守父母身边吧。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有照顾父母的责任,做事不能太绝,想给李芸下手的老师知趣地收回了战斧一样的手。
这些闲言琐语李芸听后一笑了之。有一句话让李芸暗暗吃惊,单位的人还是老辣。“她妈当年守着西安,她爸在榆林吃沙子,毛乌素沙漠都爬上榆林城北的城楼了。她要等的这个人跑到新疆沙漠里去了,她们家和沙漠彪上啦。”人家还引经据典搬出竺可桢先生的文章,其实不用引经据典,《向沙漠进军》这篇文章当时的语文课本里有,李芸自己当年就顺着榆林城北沙漠堆成的斜坡爬上墙头,跟电影里的解放军战士把红旗插上敌人城头一样,李芸把红领巾高高扬起还不停地喊着:我们胜利啦!父亲用海鸥相机拍下这个珍贵的镜头,父亲很自信,说可以上《人民画报》。母亲还是对沙漠感到恐惧,母亲笑得很勉强,多少年后李芸才明白母亲朝思暮想盼着父亲离开风沙肆虐的陕北之北回到省城西安。当同事把毛乌素沙漠跟西域瀚海联系起来的时候,李芸望着这位同事,李芸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望过一个人,即使张子鱼她也没有望这么久;这位人到中年的同事沧桑刻薄,岁月给了他无尽的苦难与坎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嘲讽挖苦全人类,连蚂蚁和蚊子都不敢招惹他,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识被损过的人会这么专注地看他,直到他的目光垂下;他的目光不垂不行啊,浑浊不堪,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我们也能猜想出李芸的神情,李芸当时脑子里马上闪出命运这个词,刚刚踏入社会就领悟到命运之重,她竟然没有示弱没有胆怯;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就镇定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老江湖,命运这只足球重新反弹回去,可惜这位同事的眼瞳不是生机勃勃的足球场,而是尘土飞扬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年同事以后见了李芸总是垂着眼,怨毒与刻薄的话少多了。李芸的胜利肯定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