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读书与上学无关,那是另一码事:读——在校园以外,书——在课本以外,读书来自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动力,与现实利益无关。而阅读经验如一路灯光,照亮人生黑暗,黑暗尽头是一豆烛火,即读书的起点。

打开六十年代初的北京地图,在棉花胡同与护国寺大街西北角有家小人书店。从小人书店往西,过了花店,就是著名的护国寺小吃店,那儿有令人垂涎的糖耳朵、驴打滚、艾窝窝、麻团、面茶和豆腐脑。小吃店玻璃窗下半截刷上白漆,上半截罩上雾气,人影绰绰,油锅吱吱响,香飘四溢。兜里钢镚儿有限,我常徘徊在小吃店与小人书店之间:饥肠辘辘,头脑空空。若二者择其一,当然是后者。

小人书店店面不大,主要顾客是孩子们,功能有点儿像如今的网吧。进了店,墙上挂满编号的封面,琳琅满目,令人怦然心动。而一本本“裸书”再用牛皮纸糊成封皮,上面是手写的书名与编号。柜台明码标价:每本每日借阅两分钱,押金另计;在店内阅读仅一分钱,不收押金。

困难时期,小学只上半天课。下午分小组在家做完功课放了羊,各奔东西,小人书店即去处之一。三五结伴,各借几本,资源共享。虽说店里有不准交换的明文规定,但老板睁一眼闭一眼。

贴墙是高低错落的双层长凳,深棕色油漆磨损,隐隐露出木纹。中间散放着小板凳。我们刷刷翻动书页,时而惊叹时而低声议论,交换读书心得。老式挂钟滴答走动,叮当报时,提醒消逝的时光。天色暗下来,要关门了,在老板催促下,我们向结尾冲刺,不得要领。走出小人书店,仿佛从另一世界返回人间,不知哪个更真实。摸摸,兜里还剩五分钱,一激动,冲向小吃店,买个糖耳朵犒劳自己。

除了流行的《水浒》、《三国演义》、《杨家将》等连环画外,我更喜欢地下斗争或反特的故事,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51号兵站》,不少是根据电影改编的。小人书弥补了认字不全造成的阅读障碍,更重要的是娱乐性。所谓娱乐,说到底,就是满足中等智商以下读者的阅读期待,如我们这帮男孩。是非曲直黑白因果,一目了然:英雄就义有青松环绕,坏人总处在阴影中;叛徒从一开始就留下破绽,最后准没好下场。

在小吃店旁阅读,多少有点儿英雄主义色彩,等于抗拒各种威胁利诱,绝不做叛徒。

从小人书到字书乃人生一大转折,好像从猿到人的进化。

我父亲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所谓业余爱好,就是杂而无当,逮啥买啥,从不挑挑拣拣。我家有个棕红色木书架,不大不小,可放两三百册书,位于外屋北墙正中(按过去是供牌位的地方,“文革”中挂着毛泽东像)左侧,可见文化在我家的重要地位。

书的排列顺序有严格的等级之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及鲁迅文集居高临下,代表正统;第二格是古文辞书,代表传统,如《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古文观止》、《三国演义》、《水浒》和《红楼梦》,还有《辞源》、《诗词格律》、《现代汉语词典》和《俄汉大词典》;再往下一格是当代革命小说,代表道统,如《烈火金刚》、《红岩》、《创业史》、《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还有散文随笔,如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刘白羽的《红玛瑙集》,后者成了我主要摘抄对象,那些华丽辞藻镶嵌在我错别字连篇的作文中,显得过于耀眼。最底层是各种杂志,代表俗统,有《收获》、《上海文学》、《俄语学习》,最多的竟是电影杂志,除《大众电影》、《上影画报》等通俗刊物外,还订阅了一大堆专业杂志,如《中国电影》、《电影文学》、《电影艺术》、《电影剧本》等。我甚至怀疑,父亲一直有写电影剧本的秘密冲动。

我的阅读兴趣刚好相反——自下而上。首先从电影杂志开始,特别是电影剧本(包括供导演用的工作脚本),大概是由于文字简单,以对话为主,情节紧凑,画面感强,那是从小人书到字书的过渡阶段。虽说跟着一大堆专业术语——定格、闪回、淡出、长镜头、画外音、摇拉推移等,但一点儿都不碍事,就像不识五线谱照样会唱歌一样。读剧本等于免费看电影,甚至比那更强——文字换转成画面,想象空间大多了。我后来写诗多少与此有关。依我看,爱森斯坦关于蒙太奇的探讨,与其说是电影理论,不如说是诗歌理论。

再上一层楼,我开始迷上革命小说。其中最激动人心的还是那些性描写。我得承认,我的性启蒙老师首推冯德英,他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和《迎春花》是最早的性启蒙读物,那些带有暴力、变态甚至乱伦的色情部分,看得我心惊肉跳,欲罢不能,由于阶级立场问题,还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我相信,我们这代人的性启蒙都多少与此有关——暴力与性,是以革命的名义潜入我们意识深处的。

读字书,为大人赞许。小小年纪,哪儿经得住夸?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母亲把我带到她所在的人民银行总行的图书馆,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最厚的苏联小说,七百多页,坐在阅览室装模作样读起来。图书管理员大惊小怪,引来借阅者围观,好像我是外星人。在这个意义上,我真是外星人,读的是天书——硬着头皮在生字间跳来跳去,根本无法把情节串起来。

我攀登到古文,则与父亲的强权意志有关——非逼着我背诵唐宋诗词,特别是寒暑假,几乎每天一首。正是贪玩年龄,哪儿有古人的闲情逸致?窗帘飘动,我摇头晃脑背诵: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以调素琴,阅金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刘禹锡《陋室铭》)

至于书架最顶端的那些书,从庄严品相到厚重程度就让人犯怵,直到“文革”写大字报才用上。读着读着,才明白父亲置于顶端的道理——高处不胜寒呵。

大约十岁那年,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从家门口到厨房的过道阁楼上堆满大批“禁书”。

人小阁楼高,本无事,但好奇心作祟,趁家中无人,我把两把椅子摞起来,再加一高凳。要对得准,到严丝合缝的地步。那完全是杂技表演,可惜无看客,要说唯一看客是我,非要登高看个究竟。

我打开阁楼门,故纸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我常逛旧书店,故纸味淡雅幽远,如焚香,召唤远道而来的灵魂。而这里,或许在暗中关得太久,故纸味要强烈一百倍,像犯人,充满敌意的侵略性,熏得我头晕。屏息凝神,渐渐适应那气味的冲击和昏暗的光线,凭直觉我立马意识到,这是个真正的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