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第4/6页)
泰来的手指头终于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当然是脖子。他在给她做放松。他的手偏瘦。力量却还是有的。手指的关节有些松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动的天性。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是谨小和慎微的样子。不会偷工。每一个穴位都关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头体贴,知道从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个左撇子。
老天爷开眼了。从听说徐泰来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仿佛收到了神谕,对徐泰来,金嫣实在一无所知,却又了如指掌。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泰来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号。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欢强势的男人。强势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后,女人们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钟情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对金嫣来说,好男人的先决条件是柔软,最好能有一点缠绵。然后,金嫣像一个大姐,或者说,母亲,罩住他,引领着他。金嫣所痴迷的爱情是溺爱的,她就是要溺爱她的男人,让他晕,一步也不能离开。金嫣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小伙子的视力不错,能看到一些。就是这么一点可怜的视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飞扬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断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欢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所渴望的是把“心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给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粘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金嫣的黄斑病变开始于十岁。在十岁到十七岁之间,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给了金嫣一个基本的事实,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视力越来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趋势。金嫣最终说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当然是极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别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样,她的失明毕竟拥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是一路铺垫着过来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准备。十七岁,在一个女孩子最为充分、最为饱满的年纪,金嫣放弃了治疗,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后的辉煌。她开始挥霍自己的视力,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不停地看。看书,看报,看戏,看电影,看电视,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个中心,或者说,主题,那就是书本和影视里的爱情。爱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戏剧性,衣食无忧,撇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药。爱情迷人啊。即使这爱情是人家的,那又怎么样?“看看”呗。“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头绪出来了,爱情其实还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个铺垫。最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婚礼。金嫣太喜爱小说和电影里的婚礼了,尤其是电影。她总共看过多少婚礼?数不过来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从电影里的婚礼上总结出戏剧的规律来了,戏剧不外乎悲剧和喜剧,一切喜剧都以婚礼结束,而一切悲剧只能以死亡收场。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作为一个心智特别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终究会是一个瞎子,她的心该收一收了。老天爷不会给她太多的机会。除了不被饿死,不被冻死,还能做什么呢?只有爱情了。但她的爱情尚未来临。金嫣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她要把她的爱情装点好。怎么才能装点好呢?除了好好谈,最盛大的举动就是婚礼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从放弃了治疗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礼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说里头,她把自己放在了电影和电视剧里头。她一直在结婚——有时候是在东北,有时候是在西南,有时候是在中国,有时候是在国外,有时候是在远古,有时候是在现代。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婚礼在支撑着她,给她蛋白质,给她维生素,给她风,给她雨,给她阳光,给她积雪。当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担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担心就是婚礼之前双目失明。无论如何也要在双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录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把自己的录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为止。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望穿双眼。
还有一个成语,望穿秋水。金嫣是记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没有黄斑病变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还有点涟漪,还有点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么?金嫣有时候就想了,幸亏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话,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许有一手。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着徐泰来的手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像在做梦。但她无比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多么想翻过身来,紧紧地抓住泰来的手,告诉他,我们已经恋爱很久了,你知道吗?
金嫣说:“轻一点。”
金嫣说:“再轻一点。”
“你怎么那么不受力?”徐泰来说。这是徐泰来对金嫣所说的第一句话。徐泰来说:“再轻就没有效果了。”
怎么能没有效果呢?推拿轻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抚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轻轻哼唧了一声,说:“先生您贵姓?”
“不客气。”徐泰来说,“我姓徐。”
金嫣的脸部埋在推拿床的洞里,“噢”了一声,心里头却活络了。——金嫣说话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来撤下一只手,想了想,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学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数有数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诉我,我有几个兄弟姐妹?”
“你把名字告诉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