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一切就是为了这个?

你指什么?

所有的艰难跋涉,所有的忍耐和抵抗,所有的奔走与期盼,就是为了给狼提供一顿苍老的午餐?

但是你看,就在那老牛死去的地方,有只小牛犊子出生了……

这与我何干?

但是那老牛坚持站到了最后哇,哥们儿!

有什么意义吗?

但这是一个必要的音符……

那丁双手合十,仰望空瞑。

空瞑中仿佛自有召唤,或那空瞑即是召唤吧。

欲望

也可以说那召唤来自空瞑,来自无限,但在青春的丁一,那仍不过是欲望。春天莫不如此,唯凭其天赋的欲望去听那悠久的召唤。但这有什么错误吗?不,我们都应该对欲望抱有某种程度的尊重,就像我们不论做怎样的旅行——是骑马,是乘船,还是开车,都应对各种形式的能源报以谢忱。这样说吧:生命即欲望。而欲望,无不惊喜于天空海阔,无不向往无限,正像此地的一首民谣所言:“我以青春赌明天”。否则,“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上帝的戏剧也就要落空。欲望不在,祈盼何由?甚至生命也无从诞生。譬如春风,唯其向生忘死,这才游走得强劲,酣畅,妙想联翩无孔不入。而生命的有限,那要等到秋天才可以觉察;秋天之后,或丁一与我分手之时,他才可能看到他的有限,并猜想我的无极之旅。

当永远的行魂离开丁一,继续其恒久的旅途时,生命将分作两路:一路灰飞烟灭,一路与我同行。何以与我同行?一个姑且的生命除非锤炼成一缕美丽的消息,方可成为永恒的乐章,就好比一切噪音都将灰飞烟灭,唯那些美丽的故事万古流传。或者这样说吧:那昂扬的欲望,除非皈依了爱愿,才会有其永远的路途。为什么?因为只有爱愿可以引导永远的寻觅(而无情无义不过是一缕自行封断的消息),于是乎才得以与那不熄不尽的行魂如影随形。

至于丁一嘛,此时断言他终于会走哪条路,为时尚早。当然我已注意到他的欲望充沛,性情憨顽。所以我知道,青春的丁一之不屈不挠,之蛮横倔强,虽已显露了爱的光彩,却仍是生命固有的欲望使然,譬如洪荒之中本有的蕴藏。

前程莫测

譬如洪水,既具破坏力,又为生命带来滋养。譬如春天里夭折的小树,不死就会生长。青春的丁一就像一地野火,被无端的风暴摧残了一回,但仍在燃烧,且渐趋强劲(不知约伯的告诫起了多少作用)。丁一谓之曰:乐观,坚强。我暂且赞成他,但究其实际,未必没有那么一点煽情和自我感动。未来的路途尚远,绝非模仿激情可以支撑。所以我对他说:哥们儿你悠着点儿。那丁于是擦干眼泪,抚摸一下由那莫名的光照刻下的疤痕,踌躇满志地对我说:放心吧哥们儿,咱不会趴下。然后他又找来一句豪言壮语(抑或流言蜚语)在嘴里说着: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成什么功?

他窃笑不答。

一地野火,哥们儿你要烧到哪儿去?

他一脸坚毅,似胸有成竹。

就算你名成功就吧,然后呢?或者终于?你想过吗?

那丁不屑,唯抓紧着乐观与坚强,目光呈一条直线,无暇旁顾。我知道我问得太远了,问到了无限,问到了空瞑,而这远非春天能够听到的消息。

春天,充满的,多是欲望。

春天,唯凭这欲望来信奉爱情。

所以,当那丁信誓旦旦举目仰望之时,我知道这情种的期盼其实是什么。譬如我在史铁生,在其“写作之夜”的仰望:“天上,云间,或者无限和空瞑之处,飞翔着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强健,富于节奏。”此刻的丁一也正是在仰望它,仰望它的飞翔,向往着它的傲然与潇洒。“大鸟的影子投在大地,投在山河”,投在丁一的脸上。“而后雨来了,从南到北,而后风来了,从东到西,大鸟穿云破雾,一缕闪电似的洁白。”而于其下,荒原一片葱茏,蓊郁,鲜花遍野密如星辰,一度枯萎的重新生长,一度衰危的再度萌芽……譬如丁一,浑身注满了力量。

“喂,那时候,你想的是什么?”我问那史——即“写作之夜”的主人。

“你指什么?”

“当你仰望那只白色大鸟的时候?”

“爱情。”

“真的吗?”

春天以为是爱情的,实际,仍可能只是欲望。

春天,肉身统治着心魂,常把欲望认作爱情。

尤其这年轻的丁一,尤其是这情种,我知道,那召唤绝不可能已经是爱情。

但可能已经是爱情的先声。

无论如何吧,当那青春的大鸟展翅高飞之际,一切都还是悬疑。这么说吧:那确凿的欲望终于会走去爱情吗?或终于会走去哪里?正所谓云遮雾障,尚不可知。岂止尚不可知,简直是永恒的玄机。玄机之下我和丁一扯平——对于丁一的未来,或对于我的丁一之旅,皆可一言以蔽:前程莫测。

玄机

何谓玄机?从终点看,每个人都只有一条路,但从起点看却有着无数种可能。

何谓玄机?有句俗话:“一步之差,谬之千里”。有种理论,叫作“蝴蝶效应”,即“对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赖性”——比如纽约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很可能是北京一场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何谓玄机?起点是遮蔽,终点是敞开。但终点敞开了什么呢?对不起:又一个(至N个)起点罢了。

这让我梦也似的又记起了那个园子:一棵树,和树上的果实;一条蛇,和那蛇的谗言……以及后来一条叫作爱情的路。那路似乎不容易走,埋藏着美妙,也布设了凶险。但春天的丁一,丽日青天,痴风醉雨,怎耐得住沉思静想?夜短昼长,哪堪须臾寂寞?于是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迷途,遥远的记忆已因一腔豪情而变得模糊。只好等到秋天吧,秋风一起或才可看出,在欲望统领的季节里处处开放着险径。种种险径如欲望般蕴藏深厚,正于春风中萌萌欲动,翘候良机。

奋发图强

携带着那些暂告收敛的花株,或伺机行凶的种子,丁一开始了奋发图强。依我屡屡的生命经验来看,一个病者,残者,其苦闷,并不全在残病,主要的,是随之而来的价值失落。唉唉,这人形之器呀,可真是麻烦!昨天你还是全须全尾,美轮美奂,诱人耳目,鬼知道怎么一个闪失,形残器损你就成了处理品,等外品,劣质品,众人对你的注目再具善意也超不过哀怜。这样的感受让人憋屈。这样的感受最易催人奋起,闻鸡起舞,枕戈待旦。而一个决计奋起的人最容易想到的你猜是什么?是写作。譬如某部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实在不行了我就去当作家!”作家,名利双收,最是此一带为人仰慕的行当;以此来弥补残缺,提升价值,又最是一项回报快捷的投资。因故,丁一有了一段不算太久的写作生涯。

他先写了两篇小说,封了又封,寄出去。没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