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3页)

“树哇?”

“我可喜欢树!”

“干吗不画人?”

“我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

“你喜欢?”

“人怎么啦?”

“你说人怎么啦?”

“好吧,那你画。”

“你上哪儿?”

“不上哪儿。我看你画。”

“我说你还是走吧。”

“走哪儿去?”

“我管你走哪儿去?爱走哪儿去走哪儿去。”

“我就在这儿看看不行吗?保证不出声。”

“一点儿声都不能出。”

“保证!”

“出了咋办?”

“出了不用你说,我立刻滚蛋。”

依“嘁嘁”地笑。

天上走过鸽群,走过哨音,走过云朵。淡淡的云影掠过树林,掠过依的画纸,掠过画纸上的老柏树。丁一将终生记住那一刻的安宁,记住那安宁中光线的变幻,记住那光线的变幻中有一缕温香暗暗弥漫——以情种丁一之敏觉,我闻见那温香在林间飘缭,盘绕,很快就寻到了她的根源……

“要是画人,肯定你也画得好。”

“我偏不!”

“咱美术老师说人才是最美的,也最能表现时代……”

“什么狗屁时代,世界上顶人虚伪!”

丁一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那天的大会,想起了人间真相。

依见他不再吭声,停了画笔,看看他。

“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信不?”依问。

丁一敷衍着点头,仍不吭声。

依说:“我爸的那些什么门生呀,弟子呀,今天还是先生长先生短地追在你身后,可明天你倒了霉,为了择清自己他们骂你骂得比谁都狠。”

他们站在台下卖饭吗?

嘘——丁一!依并没有恶意。

“这就是人!”依说。

“我看不出人有哪点儿好,”依说。

“你说,人哪点儿好?”依问。

“可是你看这些树,”依说:“多么真实,多么坦荡,一切艰难一切记忆一切愿望就这么直接告诉你,没一点儿花言巧语躲躲藏藏。”

“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语言!”依说。

“画它,就是听它说。”依又看看丁一。

“你听见它们在说话吗?”依问。

“它们在交谈。它们在梦里互相祈祷平安。在冬天的睡梦里,它们默默地祈祷着春天,酝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喂,你怎么了?”

丁一弯着腰,手拄双膝,目光直勾勾落定在依的画纸上,耳边似有喧嚣——也许是天上的鸽哨声太过嘹亮?

“问你呢,傻啦?”

画纸上的老柏树渐渐模糊。

“嘿,你听见没有!”

丁一还是不动,眼珠都不动,他怕一动眼泪会掉下来。

依放下画笔,推推他:“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丁一这才刚睡醒似的直起腰,强作欢颜,但表情明显还不能脱离刚才的心境。

“你想什么?”

“没呀?没想什么。”

“瞎说,你骗人。”

“你不是说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吗,你还问?”

“我又没说你。”

“你没说我,我自己说我。”

依歪起头,看他。

“我没资格说别人。”

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

“你说得对,树比人好。树都是树,只有人把什么都分成贵贱。”

“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你想什么干吗不说呀?”

“谁想什么都说吗?”

依把画笔放进画箱,眼睛不离开她的朋友。

丁一围着某一棵老树走,看天,看远处,偶尔看一眼依。

依一直都看着他,等他说。

“你们祈祷的那种平安,也包括我们吗?”丁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

“我们?”依问他:“‘我们’是谁?”

“你们认为,低贱的,或者说平庸的人,也有什么平安值得祈祷吗?”

“‘你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懂平庸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感觉?”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平庸就是被人怜悯,被人安抚,被人劝慰,被人夸奖,可这之前并不被人发现!”

看样子依是听懂了。听懂了的证明是:依脸色骤变,但只是低下头,并不反驳。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个骄阳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忘记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着冰棍,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来),那件事虽不强烈却时常在她心头泛起(“你们”“我们”“他们”)。看着依的样子,我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说了!

可那丁却忽然不依不饶起来:“被人忽略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以为,根深蒂固的平庸、低贱,永生永世地让人看不起,真就比站在台上挨斗更平安?你说你祈祷平安,可我敢说,谁也不会祈祷我……我们这样的平安——被人轻视,被人忘记,然后又被……被人安慰!”

呀!这厮何时有了如此敏锐的思想,如此尖刻的口舌?连我也一时惊诧。

“我没有那样想啊,真的丁一!我们都没那样想……”

“可你们那样说了!你们说‘你们工人’……”

看样子依早就料到是这句话了,她脸色愈加苍白。我猜,那天之后依可能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想这话都是什么意思,这话确乎是不止一种意思,但都是什么呢?她想不透,也许是不敢想透。但现在让丁一给说透了。

“真的,真是对不起,可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呀!”依苍白的脸上忽又飞红。哦,她原来是这么漂亮啊!/怎么,你现在才发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们伤了你……可你别当真行吗?真的,真的是对不起……”

丁一倒愣了。丁一本以为这下完了,话说到这份上朋友算是吹了。若非依这样说,他下一步的行动必是逃跑,本能地逃跑,但这会儿本能忽然无力,丁一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着依,心里一片空白……

然而那空白却似林中的雪地,铺展得平坦,铺展得洁净,安宁,在中午强烈的光线下泛起着点点光芒,甚至有声,是鸽子吗?那声音似从遥远之处传来,单为唤起久远的记忆——久远的哪儿呢?和谁?伊甸吗?还有夏娃?

…………

事后的危难让我已记不清接下来的情节都是怎样发展的了,总之,当丁一与那个名叫何依的女孩和解之时,当他们以为“我们”“你们”和“他们”都已言归于好的时候,树林的边缘响起了“流氓之歌”。或当丁一终于寻到了那缕温香的源头,并埋头其中之际,树林里来了别人!我记得,当丁一从那心动如鼓的初吻中抬起头来,发现时空跟他开了一个无比的玩笑:不单烈日已变作夕阳,雪后的树林也已经不见,场景一下子切换到“革委会”一间黢黑的小屋。在那儿,丁一将被——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上——打上“出卖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