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4页)

秦汉把烟蒂按进烟缸,沉了沉才又说:“依你看,会不会有人傻到在自己家里,当自己的丈夫就在卧室里睡着的时候,在他随时都可能醒来的情况下,这个女人,就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与另一个男人偷情?”

丁一:“也可能,也可能会有。”

秦汉:“咱不说傻瓜,也不说浪妇,不说那种早就互相无所谓了的夫妻。据我所知O是个看重爱情的人。O费尽周折才跟她的前夫离了婚,为的就是跟Z结婚。如果,后来,她发现跟Z也不行,也还是没有爱情,或者从来就不是爱情,那么,她,为什么不再离婚呢?离开Z,不就完了?她干吗要做那样的事呢?她不是那种在婚姻上可以凑合,在性爱方面缺乏尊重的人呀?”

丁一:“你肯定这都是真的?”

秦汉:“假定是吧。而且咱们说好了的,不管是谁。”

丁一:“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秦汉:“只有一个线索:O至死都说她绝不会爱上那个第三者,就是传说跟她偷情的那个家伙。传说在她的遗书上,白纸黑字就这么写的。”

这时候我听见萨轻轻地走来,脚步声响过厨房,响过门厅,停在了秦汉身后。静了一会,然后听见萨急促并似有些紧张的声音:“O还写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爱,她只爱Z。”“如果爱!”秦汉不看萨,但把话头接过去:“丁兄你听清楚:她是说如果爱!她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爱,她只爱Z。”

丁一:“什么意思?”

秦汉:“只有一种解释。”

丁一:“说,别老是故弄玄虚!”

秦汉:“我怀疑她是存心要做那件事的。”

丁一:“存心?为什么?”

秦汉:“因为,那是一个粉碎爱的仪式。刚才我们说过了,性可以是爱的仪式也可以是粉碎爱的仪式。O或者是要报复Z,或者是要质疑所有的爱情。或者她对Z是爱恨交并,或者她对人间的爱情已经完全失望。”

丁一:“对那个第三者呢?”

秦汉:“哦,依我看那完全是嘲弄。不光是要嘲弄那个第三者,而是要嘲弄整个这世间的、所谓爱情!”

我注意到,此时萨的神情既专注又困惑,一会儿看看秦汉,一会儿看看丁一,一会儿又埋头抠着自己的指甲,仿佛同时在解着好几道难题。

秦汉:“我想,此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丁一:“什么事?”

秦汉:“一种,在Z看来无关宏旨,但对O来说却是性命攸关的事。”

丁一:“具体点儿说。”

秦汉:“那你就得去问O了,但是O已经死了。或者去问Z,可是Z自那之后便不知去向。不过就算你找到Z,他也未必说得清楚。因为,因为Z要是能够懂得O,O也就不至于去死了。”

这时我见萨仿佛一惊,猛地抬头,但并不持久,随即又缓缓地低垂下去。然后我见她转身离开。而丁一发现,不知何时萨已经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

到底什么事呢?丁一问我。/我说:具体什么事,也许并不重要。

“对,具体什么事并不重要。”秦汉说:“但一定是有过什么事,而且未必是形而下,更可能是形而上的。”

丁一:“别跟我来哲学行不?说点儿人话!”

秦汉:“就是说,不是那些俗常的、具体的,比如说可以靠法律解决的东西,而是发生在心里的,绝望。爱也绝望,不爱还是绝望。就是说,人本身的,人生来就有的那种,绝望!”

丁一:“秦兄,你不是在说你自己吧?”

秦汉:“这事与我无关。不过这确实是我的理解,我的猜测。我的理解和我的猜测仅仅属于我自己,跟Z和O都无关,跟那件事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丁一:“秦兄你越说越玄了。你真应该去学哲学。”

秦汉:“比如说我吧,我是什么?我就是我的理解,我就是我的记忆,我就是我的印象、我的思想、我的情绪……除此之外什么是我呢?你上哪儿找我去?再比如你,丁一,因为刚才说过的这些事,现在,你就又多出了一些记忆和印象了,对此你有怎样的理解和思绪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了。你有怎样的理解和思绪,这世上就会有个怎样理解着和思绪着的丁一,而那件事已经过去,像一个音符那样已经过去了,但它并不消失,它是在你的理解和思绪里延续,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延续,在一个个接踵而至的音符上延续、叠加、变幻,演成乐章。”

哈,他也是这样说的——音符和乐章!

丁一:“秦兄,这些年你是不是在研究哲学?”

秦汉:“那你就太轻看哲学了。我不过是个不能不有些想法,不能不有些思绪和猜想的人。”

行魂!没错儿,我的同道!就譬如此地的一首民歌所唱:“凄厉北风走过,漫漫荒沙掠过……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那永远的行魂也正途经着凄厉北风,和漫漫黄沙,途经着秦汉。而且看来,那缕行魂比我跋涉得还要艰辛,游走还要辽阔。

“什么事呢?”丁一还是陷在对具体之事的猜想里。“依你想,Z和O,他们可能有什么事呢?”

秦汉舒展一下四肢,站起来四处走走,朝厨房里瞧瞧,故意大声说:“嚯,这么多好东西,丁一你小子有口福!”

但厨房里只有切菜声,只有萨轻轻的哼唱,没有应答。我猜萨一定是在心里嘟囔呢:喂狗!

“不不,我还有事,”丁一说。

这厮还算有眼色,看出了萨的精心准备全是为了与秦汉共度——不敢说良宵吧,至少是盼望已久的好时光。

秦汉再度把尴尬掩饰成不经意,转回身对丁一说:“比如性虐,你说那是一种极端的爱的形式,一般说来是的,但它也可以是一种极端的恨的形式。”

丁一:“你说画家?”

秦汉:“不管谁。”

丁一:“对对,随便谁。”

秦汉:“如果——我是说如果,施虐者不是享受其假,却是在欣赏其真,那他希望的就不是爱,不是恨的消失,而是征服的实现了。这一点谁最清楚?”

丁一:“谁?”

秦汉:“受虐者。”

丁一:“女教师发现画家原来是这样,是吗?”

秦汉:“不知道。我没说。我只知道我的猜想和我的疑问。现在我又知道了,你也有了某些猜想,和某些疑问。如此而已。”

丁一:“所以你不结婚,是吗秦兄?”

秦汉:“又来了又来了!再说一遍,这事与我无关。”

丁一:“可你的全部印象才是你呀,怎么会与你无关?”

秦汉:“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是:如果那种极端,在Z那儿并不是戏剧,而是现实,是强者的满足,是报复的模拟,那么O,女教师O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那天,直到我随丁一一同离开,萨再也没有露面,惟厨房里和阳台上晃动着她的身影,晃动着她断断续续的哼唱。

秦汉送丁一出门时,迎面又来了几位他的客人。

“正好,正好,”秦汉招呼着那几个人:“今天我这儿有好吃的。”

“冻饺子还是方便面?”